倘若陈亦知她心里念头,定觉好笑又难受,在此观碰上景莪纯粹是意外。
站早春的桃树下,陈亦偷摸摸地侧眼细细打量景莪,还好殷听雪对自己没多少喜欢,因而不会翻掉醋坛子。小狐妖好奇地拨弄小巧的桃花苞。
空行道:“李师叔去祖师堂敬香,很快就来了。”
陈亦点点头,看向那磨刀的被人叫胡狗的胡佑行,心想他定是李文虎此次比武的对手。
盏茶功夫,一袭灰布衣的李文虎缓步踏入桃林,身后跟着观主及两位道士,两道士各手提一枪。
黄昏揭开天际,显露端倪一角。
李文虎挥手止住观主,道:“就送到这吧。”
两位道士旋即驻足,观主则抬头欲语。
李文虎道:“清理门户,是自家事。”
观主叹了口气。
李文虎又道:“江湖往日恩怨,只付诸此场比武,不牵连黄鹄观,你不必担心。”
观主忧声道:“我哪里是担忧牵连到黄鹄观。”
李文虎摩挲梳理好的白髯,久久不语,最后冷声道:“大枪!”
两位道士分别将手中硬木大枪呈去。
老人单手提枪一头,枪横且直,悬空,不抖。
李文虎提枪入桃林深处。
众狼山寨汉子见李文虎一人来此,稍稍安下心,口出不逊。
“就这老不死?”
“我还以为谁,这老头怕不是连窑子娘们都捏不过。”
“好一番行头,胡狗打残后卖他唱戏。”
李文虎朝那叛出师门的徒弟冷嘲道:“混山寨的,学到不少嘴皮功夫吧。”
胡佑行终见李文虎提两杆大枪而来,不悦道:“我已经不用枪了。”
李文虎瞥见他在磨刀:“才练多少年刀,便敢说枪不行了。”
“是你的枪不行。”胡佑行缓缓起身,挥手止住身后汉子们说话。
“一双好嘴。”李文虎扔掉一杆枪,双手握住余下那杆。
“一柄好刀。”胡佑行单手提柳叶刀。
纯是看戏的陈亦多少猜中其间端倪,李文虎许曾是胡佑行的师傅,双手满是老茧,尤其是中间两指指腹处,起码二十年枪法积淀,二人互有恩怨,因此胡佑行弃枪转刀,以刀法去敌枪法。
李文虎提枪跨脚,虎视胡佑行,道:“杀虎枪,李文虎。”
胡佑行上前,提柳叶刀,眼神凌冽道:“白柳郑家刀,胡佑行。”
各报师门,武人比武而已。
李文虎提步出枪,枪风凌冽,直直刺去。
胡佑行脚尖一点,微抬刀欲别住此刺,李文虎手臂猛力一收,一旋,改刺为挑,柳叶刀反而将被一挑别开。
值此际,胡佑行旋动身形,直冲而去,柳叶刀巧妙的避开挑击,老人咦一声,旋即大枪游走,如影随形,罡风凶猛,然而一一落空,大枪无论是刺、挑、劈,都捉不住刀影。
胡佑行欲倚仗身法进身出刀,老人边退边收枪,游刃有余,而后捉住空隙凌然出枪,隐隐听见炸响,胡佑行能如何,不得不避。
缠斗始终无果,二人几乎同时后退丈余。
“好刀法,可惜不伦不类。”李文虎道。
胡佑行不答。
“还没练到家。”李文虎笑道。
在场众人不住吸了口冷气,表面上二人刚刚不分胜负,然而老人倚仗枪长,令胡佑行一刀都不能出,再多身法,再好的刀,不敌一寸长一寸强之理。
胡佑行闭目吸气,重摆架势,步法玄妙如蛟蛇,游刀而去。
李文虎重提一口雄浑气机。
练枪四十年。
“教你点新东西。”
李文虎挪脚一步,身先动,飞冲至前,霎时收枪,止步抖枪,手臂青筋暴露,骤然枪下,劲风割出大地半尺裂痕,至刚至烈的霸道一枪。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
而棍法从来得低枪法一头。
枪如飞箭,牢牢锁住胡佑行换步的空隙,胡佑行举刀就挡,死死握住刀柄不放,虎口开裂出血,仍一声不吭。
他马上换刀到另一只手,不管不顾地欺身上前,刀罡磅礴得势不可挡。
老人冷笑,用枪杆横拍腰身。
胡佑行吐出一口鲜血,柳叶刀掉地,身体夸张地弯下,整个人死撑不跪。
在场狼山寨汉子心提到嗓子眼,胡佑行武功几何,他们怎会不清楚,纵枪法对刀法天然压胜,然胡佑行输得如此干脆,只出到一刀,却被硬生生打断。
“拿枪,报仇。”黄昏下,李文虎又静静吐一句:“用我教的枪杀我。”
胡佑行重提气,眼神愤然。
良久后,他终究放下心头某种东西,决然提起地上那杆老人带来的大枪。
“老子教小子。”李文虎又提枪。
胡佑行吐痰般吐出淤血:“来。”
李文虎提枪刺脚。
重新提枪的胡佑行自得知父母皆为李文虎所杀后,与枪阔别多年,如今重提,手竟不觉生,或许他天生就该提枪,他自嘲一笑,横身一跳,大枪抡去,正中李文虎大枪中端,老人手中枪一震,用力一握,枪震陡然平息,然而动作也因此滞缓片刻。
胡佑行手臂一旋,枪游而出,弯出些许弧度,枪尖探到李文虎枪下,死力一挑。
老人枪被抬起,硬收枪,见胡佑行又一刺,险险侧身躲去,枪如弯月横劈,猎猎炸响。
胡佑行抬枪抗住,原先受伤的虎口再次开裂,鲜血淋漓,他手麻,却忘了痛。黄昏沉到桃林,他刹那心绪飘荡,与枪如老友相逢,枪随心动,亦是心随枪动,已分不清,李文虎说他刀法没练到家,为何,因自己使刀全然未忘枪上功夫。
李文虎再度霎时收枪,止步抖枪。
黄昏日暮,桃林不见暮霭,胡佑行见此枪势,手不禁随之抬起,老人说过自己是枪道大才,远胜自己,又教过一句功大欺理,一寸长一寸强,再好的刀,再好的步法,再好的刀法,在枪面前,都是被欺的理。
他眼神逐渐清明,枪长得以为百兵之王,惟有以枪折枪的道理。
胡佑行彻底弃刀,重回枪中。
几乎同时,胡佑行霎时收枪,止步抖枪。
枪如游龙,轰然相撞,震耳欲聋。
两杆枪皆断。胡佑行虎口麻住的手臂断去,残肢落地。
那杆断枪只离老人胸口三寸。
胡佑行满嘴是血,惨然一笑,老人以那杆断枪刺穿前者胸口。
“谢老子今日赐教。”胡佑行气若游丝道。
“不见青出于蓝。”话毕,李文虎利落地拔出枪。
胡佑行气绝而亡。
至今日,胡家一家三口皆死于李文虎枪下。
李文虎弯腰收枪,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背影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