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迟阳递来六环锡杖。

陈亦迟迟不接。

福缘一事,接下来,就得还回去,而世间机缘从来福祸相依,粗俗去讲:天上掉馅饼都要小心饼里有刺,此六环锡杖故是一桩不小机缘,那不弱于自己的阿修罗女子都如此上心,可自己接下后要还什么回去?

陈亦心湖泛起二字:

复武。

陈亦苦笑低声道:“已忘前朝事。”

宋迟阳听得清楚,仍不收回锡杖。

陈亦拒道:“高僧许是在下先人不假,然我之修道,讲究佛道泾渭分明,难以兼得,在下更不通佛理,还请塔主另寻有缘人吧。”

话音不大不小,在场众人恰好能听清楚。

宋迟阳不依不挠道:“道友纵与此无缘,可他日寻父族承继。”

见陈亦不答,宋迟阳得寸进尺道:“道友怎忍见先人衣钵旁落?”

先人衣钵...陈亦自然明白宋迟阳口中的衣钵实为何。

史载,

庆元二年春三月,太祖围京,灵帝为群臣迫,罪诏天下,殿前饮鸩,灵帝崩,尔时太子亦践阼,大赦。翌日,右将军维降、太傅良降、尚书礼孔领李忠、公孙望崖、王化止等百官开城出降,太祖受禅......

秦王陈知远举兵勤王,太祖拒之于京野,冬、命征西将军钱远、镇北将军晏明会、虞咏太守杨玄数道并攻,太祖战知远于野,初势弱,三军来援,秦军不敌,太祖破之。秦王领残兵百余骑陷阵,欲取帅旗。秦骑皆死,知远毙,武亡。

昔年大武普天之土,自是宋迟阳口中的先人衣钵。

庆元二年,那史书中的太子亦,自是从宗人府找出来的狸猫,而自己这个真太子,早被送去周依棠处。

眼下齐已立国百年,陈亦委实没想到会有武朝遗老冒出来拉自己干名为复武,实为造反的勾当。

已非武时人,陈亦不想淌这趟浑水,周依棠那句学得一剑去取了当今齐主的脑袋,不过是玩笑话,当不得真,单是齐廷钦天监就不知几位老不死,纵那六环锡杖有能让自己至天人境的机缘,那又如何?

陈亦自知并非那为国陷阵而死的秦王,更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那根接不起的锡杖,一定不能接。

陈亦道:“父族都是凡夫俗子,全无修道修佛根缘,我听闻佛家人落尽烦恼丝,断绝红尘,只讲‘缘’字,衣钵传给真正身负佛缘之人,或许才是高僧心中所念。”

话语至此,在场众人都完全听明白陈亦的坚决,其中几人劝说塔主。

“陈道友如此坚决,塔主不如还是另寻有缘人吧。”

“陈道友话说得在理。”

“塔主,我想陈道友并非不愿,实则不能,佛道双修终非易事。”

宋迟阳脸上阴晴不定。

陈亦牵住殷听雪的手,打算不用再给面子,直接转身离去。

假若宋迟阳动手,此塔为其天地,暗藏符偶不知其数,真要生死相博,自己恐怕凶多吉少,但...一个前朝的阉人,难道敢杀前朝太子么?

因此,陈亦笃定他只能拦阻,而不能下杀手,畏手畏脚下,自己不难脱身。

只是自己藏锋百年的一剑要出在这里,陈亦心里惋惜。

陈亦手起,随时拔出殷听雪背上山茶。

宋迟阳收回锡杖道:“既然如此,便不再强求道友了。”

陈亦点了点头,对众人道:“抱歉,扰了诸位的雅兴。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陈亦同殷听雪转身下楼,秦非业看着他俩离去,眼神古怪。

陈亦不管那二楼有什么奇珍异宝呈上,此刻只想尽快离去,山市乃采买修行物件、法宝丹药之地,自己暂无境界瓶颈要破,无需采买什么。

真要采买物件,也是小狐妖这半点路子不通的雏儿,可她什么也买不了。

那六环锡杖殷听雪光看就艳羡,陈亦拒收后更觉可惜,还盼着他收下后自己能摸一摸,老住持用的只是四环,模样寒碜,老住持死后、应该说圆寂后,那锡杖就给侄子拿去了,至于卖了几两银钱,殷听雪自然不知。

殷听雪悄悄寻思,能否有什么不被陈亦发现的机缘找上自己,自己有了境界,生米煮成熟饭,求几句,他总不可能心狠地打碎自己的根骨。

远离山市,陈亦放缓步子。

殷听雪慕然问道:“你怎么不要那锡杖?”

“接不起呗。”

“真的?”

“真的。”

他说真的就真的吧。殷听雪心念道。

山间雾渐薄,他们快下山了,陈亦想到回虞咏城无事可干,不免无聊,前世翻过虞咏城县志,知道城郊有些名景值得一见。

郊外有观黄鹄,种小片桃林与十数株紫荆,陈亦心想殷听雪长自银台寺,不如带她瞧瞧道士修行的道观,见见含苞待放的桃花也好。

午后时分,二人走到黄鹄观,观外有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茶馆、窑子、酒楼等消遣地一一俱全,街上听到蒙童们朗朗书声,路边树下躺着几位呼吸绵长的汉子,想来镇上还有私塾、武馆。

观在山上,上观要上山,向镇民打听方位后,二人朝那座黄鹄山而去,山路平缓,铺有石砖,两侧爬满群青的蔓草,路不宽,仅容两人勉强并肩,几处石块裂开,不知是黄鹄观始终坚守本心,还是自祖上起就没阔绰过。

一位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布衣老人也要上山,他腰板直挺,星目剑眉,白发满头。

陈亦随口打招呼:“老爷子也要上山吧?”

哪知布衣老人毫不理会,只粗略地扫过二人,先一步径直上山。

遭人冷面,陈亦心里没什么,待老人上了十步后,也同殷听雪开始上山。

布衣老人上山,每步都走得稳健,抬脚、落脚,前后步子气力、位置不差分毫,陈亦无事做,看得细致,布衣老人是个不只两把刷子的武人。

路遇小道童行礼,布衣老人依旧视而不见,留小道童尬红脸一人立在那。

陈亦遥遥同小道童拱手行礼,小道童方才尴尬地收回手,走下石梯,熟络地问道:“公子可是上山来我们黄鹄观的?”

“不错,我同内人打算赏那远近闻名的桃花,然后去敬柱香祈愿。”

道童听闻二人是进观赏花烧香的,道:“观里桃花没开哩。”

陈亦道:“无妨,见见花苞,就能想到黄鹄观负有盛名的桃林他日桃花盛放的样子。”

道童听懂这是奉承话,乐呵呵道:“善人这样想,我领你们上去吧,可别忘烧香,师兄都说我黄鹄观灵得很。”

“师兄说?”殷听雪疑惑道。

道童一下结巴道:“是别的善人们说,很多人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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