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渡因喝了一口水稍稍滋润一下干燥的喉咙,放松地躺倒在座椅上。
积压多年的秘密能够一吐为快,安渡因此时感觉说不出的畅快。即使接下来自己凶多吉少,死前能彻底放松一次也算值了。
安塞尔的私人休息室里,短短十几分钟时间,桌上的烟灰缸就塞满了烟头。安塞尔又点燃一根卷烟,却不急着叼上,而是眯着眼睛对安渡因说:
“让我整理一下。十年前,第一次血月之后,你失去了天赋者的能力,并且那时就有一只幻魔寄生在了你的体内。”
“嗯,应该是这样,至少我很确定那家伙是血月后不久出现的。”
“应该?”安塞尔怀疑地歪了歪头。
“大概是受幻魔的影响,我十年前的记忆都变得很模糊,所以记不清太多细节——不过血月之后的记忆是没问题的。”
安塞尔叼起卷烟,一口气嘬了十几秒,竟直接将整根烟吸完。把烟蒂狠狠按在烟灰缸中之后,他才吐着白烟说道:
“之后你为了弥补曾犯下的错,抛弃原有身份,作为一名医生进入第六区为异人诊疗。”
“关于那个过错,需要我详细说明吗?”安渡因苦笑着说。
“不用。那晚我在场,内幕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在教皇大人的主持下,裁决之地举行了那场降神仪式,但从古代文献中得出的咒文有误,导致了血月的发生——据说有差错的那部分文本当年是你负责的。”
“准确来说,那个仪式压根就不对,说不定它本来就是用来召唤伪神的邪咒。我们太急于求成了,还未充分理解那个魔法便动手实践,结果就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价。”安渡因仰头看着天花板,叹息道。
安塞尔说着,熟练地又撕下一张卷烟纸,在小山一样的烟草堆中一卷:“要说罪,我们都脱不了干系,但只有你有勇气真正去忏悔。从这一点来说,我尊敬你,审判者大人。”
安渡因哈哈一笑,不知是欣慰还是讥讽。他板起脸道:“如果心有愧疚,不如把真相告诉那些年轻人如何?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效忠的教会有多么不堪的过去,看到他们盲目狂热的样子,我就会想起从前那个愚蠢又可怜的自己。”
卷烟的手力道加重了一些,烟丝发出沙沙的声响。
“所以,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揭露教会的恶行?”
“不,我已经不想掺和这摊子事了,这次我只是单纯路过。”
安塞尔深吸一口气,继续总结道:“你在第六区生活几年后,邂逅了安雯修女并成为其房东。再后来你们捡到了一个天赋者女孩,为了帮其寻找亲属而动身去上层。”
“就是这样。小秋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受过良好教育,所以我推测她至少是三层以上公民。”
关于小秋的身份,安渡因还是有所保留,目前安塞尔这边也没有察觉到什么的迹象。毕竟,现在整个营地的焦点都在安渡因身上,谁能想到他带着的那个不起眼的孩子就是十年前血月的根源呢?
“对了,关于我的事,安雯和那孩子一概不知情,希望你不要为难她们。”
“安雯还在学院的时候我就关注过她。她是个好孩子。”
安塞尔摸着下巴,笑笑接着说:“可惜,她染上了那种症状。”
“根据十六夜的目击报告,色欲创造的次级幻魔在协助杀害露娜小队的凶手,我们暂且称他为‘假审判者’;色欲的人类形态外貌与安雯一模一样,‘假审判者’与你一模一样,你们在短时间内接连聚集至此,这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可能真是巧合。色欲的外貌好解释,你应该也知道那个理论,即‘幻魔诞生自人的内心’。”
安塞尔点点头:“伊斯塔莉总工程师提出的猜想,后来被定义为邪说封杀了,她还因此遭到了处分。”
安渡因叹气。这件事情发生在自己走后两年,那个蠢女人,一钻研起问题来就什么都不顾了,无数次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她明知道深入研究血月、异人和幻魔有几率直接把当年的真相暴露给大众,拉兹瓦尔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但一涉及到所谓追求真理,她那高达两百几的智商就会立刻开根号。
“那么,你相信那个理论吗,安塞尔贤者?”
安塞尔没有直接回答:“我见证过很多事实。”
“我说色欲就是由安雯内心的黑暗诞生的幻魔,你会相信吗?虽然我也不知道她脑子里为什么会装那种东西。至于假审判者,我隐约记得他拥有控制幻魔的能力,能支配色欲的子嗣也不奇怪。但我真的记不清它是在哪展现过这种能力了,大概它对我的记忆动过手脚。”
安塞尔和安渡因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烟丝在咝咝地燃烧。最后,还是安塞尔先打破沉默:“你们在路过第四区的时候遭到IOB-036剧团长的袭击,为了救安雯,你照射了高强度的血月光辉,导致幻魔‘审判者’获得实体,从此开始独立于你自由行动。”
“嗯。在他独立后到我抵达本地有大概一个月时间,他在此期间杀害了你们营地的战士。”
“目的呢?”
安渡因一愣,摊手道:“我哪知道?那是个纯粹的疯子,连人类都不是,完全可以为了好玩而杀人。”
“那这次又如何解释?色欲的子嗣‘刺龙’击落你们乘坐的空艇,上千幻魔把你们围在中间却没有攻击,简直就像是把你送到我们手中,并刻意引起我们的关注一样。”
“难道说……”
安渡因的眉头渐渐扬起。他一拍桌子叫道:“我知道了!那家伙想让你们以为我就是他,借你们之手干掉我这只替罪羊,然后自己逍遥法外!”
安塞尔缓缓摇了摇头,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首先,这个方案很不严谨。作为替罪羊的你必不可能乖乖就范,会像现在这样为了活命供出大量情报,只要稍作分析就能推断出另一个审判者的存在,最终结果只是拜拜牺牲掉你而已;其次,以他的战斗力,我们暂时没有余力抓捕他,他本就是逍遥法外的状态,隐蔽行踪才应是更好的选择。”
安渡因沉默下去。他感到像是沉入泥沼,明明知道自己周身已缠满了阴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出来。
另一个自己,那个审判者,原初的幻魔,真的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对手。
就在两人即将再次陷入长久沉默的时候,门锁突然咔哒一声,房门竟自动打开了。安塞尔一惊,自己明明已经关门落锁并施加了隔音魔法,甚至还特意叮嘱营地驻军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里——什么人竟有如此本事,突破层层守卫的同时不破坏房门便能轻松闯入?
答案很快揭晓。
那是个看上去不到15岁的少年(?),长相清纯像个女孩,发型也是中性的瓜皮帽式。他穿着裁剪合身的小号白色西装,脚踏一双铮亮的黑皮鞋,手里还拿着一根银光闪闪的手杖,看上去像个老绅士,只是那张雌雄莫辨的稚嫩面庞让人感觉很不和谐。
安塞尔立即起身,朝来者恭敬地行了一礼:“炽天使大人。”
少年(?)礼貌地回礼,接着立刻转向安渡因,用阴柔的中性声音说道:“好久不见,审判者阁下。”
“布瑞茵。”安渡因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对方的身份。本来十年前的记忆就比较模糊,炽天使布瑞茵又不隶属于安渡因,二者交集甚少,安渡因是凭他手中那根银色手杖才勉强记起他的。
安渡因依稀记得,这个布瑞茵,是作为容器牺牲掉的前预言者“莉莉安娜”麾下的谋士,被誉为“教会的大脑”。
他虽然不是天赋者,又不像其他炽天使一样专精战斗,却是个资深古典法师,兼任大魔导师俱乐部“真理之杖”的重要干部,甚至在古典魔法的领域可以比肩高阶祭司拉兹瓦尔。
那根银色手杖,便是他的法杖,也是他的象征。
“没想到来的会是你,我还以为是‘天牢’呢。”
“天牢阁下随后就到,另外还有其他四名炽天使同胞。”布瑞茵淡淡地说,却让安塞尔无意识地把烟都夹断了。
安渡因也是惊愕万分。他早就料到安塞尔将情况上报后,拉兹瓦尔会很快派炽天使下来调查,却没想到一下子派了六个——这可是半数以上的炽天使啊!连裁决之地轮值的都过来了吧!就为了调查一个失去能力且放弃抵抗的前审判者?
不得不说,这次拉兹瓦尔真是给足了安渡因排面,虽然这排面安渡因觉得不要也罢。
“行吧,你们也不用太紧张,我不想干架,”安渡因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家和气地坐下说说话……”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便贯穿了安渡因的胸口!
布瑞茵的手杖自己飞到空中,瞄准安渡因,毫无阻碍地穿心而过。
扑通一声,安渡因重重跌坐回座椅。连安塞尔这般沉稳的人也忍不住惊呼:“大人,您这是……”
布瑞茵面无表情地摆摆手,死死盯着安渡因。而后者,虽然刚受了常人足以致命的伤,却没有立即死去,甚至连意识都是绝对清晰的。他崩溃地看着自己的胸口,被手杖贯穿的孔洞正被蠕动的黑色物质所填满——这场景他见过很多次,幻魔在修复肢体损伤的时候全是这个样子。
解析术的微光在布瑞茵眼中闪动。他鄙夷地说:“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