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拉殷听雪后退几步,默念咒法,再睁开眼睛时,老人身后的棋谱石碑蒙上灰雾,道法千万,此为“障目”。
殷听雪刚才兀然想起老住持说过的樵夫看仙人下棋的故事,本来上山砍柴的樵夫,被两个仙人下棋吸引,忘了回家,结果等下完棋的时候,斧头都烂了。她冥冥间觉察不对,开口阻拦。
陈亦侧头看向殷听雪,寻求解释。
殷听雪紧张道:“我...忽然看见寺庙的落了片瓦,然后想起个樵夫看仙人下棋的故事。”
“烂柯棋局...”陈亦喃喃道。
据飞剑所言,这老人跟小道童是百年前进入此地,可他那神态语气,分明像刚来不久。陈亦顿时心悸。
“敢问老先生,今夕何年何月?”陈亦问道。
曹勤不解道:“自然是庆元二年,申月。”
陈亦悚然,庆元二年,杨齐灭武,齐太祖龙袍加身后,并未立即建元,而是待第二年后建元熙泰,寓意“四海熙平,天下泰安。”,以示前朝气数已尽,大齐顺天承运。
而当今齐主,自改元太宁后即位以来十二年,并未更改年号,今日太宁十二年,正月。
那碑上棋谱果真有问题。陈亦心想,正考虑是否说清来龙去脉,殷听雪却抢了话。
她道:“老爷爷,你记岔了,今年太宁十二年。”
“太宁?”曹勤惑然。
小道童把鸡腿拿出,往褂子擦了擦,认真驳道:“是姐姐你记岔了,圣上还没建元呢。”
曹勤不似小道童般天真烂漫,瞧见陈亦的表情,心思不觉凝重,问道:“敢问道友,这是?”
陈亦见殷听雪道破天机,叹了口气道:“老先生可听过‘烂柯棋局’的典故?”
曹勤不明所以,而后猛然瞪大眼睛,皱起老脸:“道友是说?”
“老先生进此秘境,已有九十七年。”
曹勤呆愣当场,良久吐出二字:“蹉跎。”
陈亦叹了口气,忽然察觉袖中剑丸急颤,将之放出。
重获自由,三尺飞剑雀跃地来回飞跃。
见陈亦紧盯着自己,三尺飞剑急停剑身,剑尖指向另一幅石碑,木条立于其一侧。
陈亦不敢大意,先是“障目”,走近后,再寸寸散去灰雾,惊讶地发现石碑上图画尽数被剑气毁去,留有寸深沟壑,仍见昔年剑气锋芒之盛,见微知著,饶是陈亦都艳羡不已。
碑侧木条,以柳书留下一句:
“永宁六年,大庆剑甲吴行,悬剑斩冥蛟于此。”
陈亦刹那失神,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大庆,武朝前朝的前朝,这难道是一千二百年前留下的。”
剑甲吴行。
道家天人接手剑仙榜时,更在庆朝之前,吴行,号冲霄散人,正是道家天人接榜后第五位天下剑甲。其被上代剑甲兼剑圣王元君压于亚甲之位近三百年,王元君白日飞升后,吴行剑道再无人伯仲,厚积薄发,剑道上更进一步,登位剑甲,一柄奔潮剑冠绝天下。
“剑甲吴行,是个很厉害的仙人吧。”殷听雪没多少概念,烂漫道。
陈亦无限感慨道:“何止厉害,历代剑甲,除五位臻至开宗的剑圣外,吴行在‘明义’的剑甲里头,不说那至少前三的杀力,其剑意便几近‘开宗’,这点上,我师傅远远不及。”
殷听雪半懂地“哦”,道:“总之很厉害对吧。”
陈亦哭笑不得:“反正你知道,一万个我不够他打就是了。”
殷听雪恍然大悟,这话好理解。
“道友也注意到这些字了,”曹勤平复心神,不愿谈及棋谱之事,缓缓道:“吴行本就是剑道大才,更承姜传重剑的精微义理,常受那时剑修仰望,言其自剑圣王元君飞升后,至少两百年间无人能及;有人作诗称吴子出山剑分海,江河倒灌尽奔潮;更说吴行盖有先人一剑重压千百剑之风。此番话语,或许多少有夸大成分,可是,老夫曾从龙虎山道友处耳闻,看似吴行被王元君压剑三百年,前人飞升后一朝登天,其实吴行的剑心亦因此百炼成钢,剑心一路,已然超脱明义,再执剑百年,未必不是王元君第二。”
说到这里,曹勤慕然叹惋道:“只是,仅仅为三洲天地执牛耳一甲子,吴行执剑远游北洲破碎天地,安然归来十年后,竟如凡人般猝然长逝,因而落得‘短命剑甲’的笑称,连带王元君都被看轻几分。”
陈亦对这算不上秘闻的事当然了然。
天地破碎,光阴错乱的北洲,为昔日道门三家执牛耳者,龙虎山、南北武当山的旧址所在,而佛家成实宗、摄论宗,十三宗之二皆失传于北洲。
故所谓冠绝天下,意指东西南洲之地,并不包括北洲。
三尺飞剑掠到古树前,剑柄立于地,剑尖不断弯曲点地,竟似人行三叩九拜礼。
紧接着,在众人诧异目光下,古树树冠枯叶丛中,唯一一片尚未全然枯死的黄叶飘出,静静受下飞剑一礼。
陈亦浑身颤栗,浸淫剑道百载,自己再熟悉不过,这哪是枯叶,分明是缕极为精纯玄奥的剑意。
难道古树是吴行以已身剑道化成,陈亦目光落古树,惊愕不已。
黄叶竖直,自正中切开古树树干。
树心处,赫然留有衣冠冢,无疑是吴行遗物。
陈亦转头看向曹勤,意味深长地问道:“不知老先生来此,寻求何物呢?”
曹勤并未直接回答:“老夫于此蹉跎了百年光阴,依其上所言,那副棋谱,极可能是吴行自北洲带出。”
总要按先来先得的道理,陈亦让开一步,让曹勤先行。
曹勤没有推辞,上前一步,黄叶飞高。
曹勤双手合十,三拜后,将手伸向树心一具龟甲,只取一物。
黄叶晃了晃,终究没有阻止。
陈亦上前,扫视一番后,瞧见平铺一侧的宣纸,定睛看去,字迹潦草。
白露姜虞问剑剑甲吴行遗剑于此,虽败犹荣!
幸承袭剑意衣钵,独留一叶,待后辈有缘人。
陈亦哑口无言,心情难以言喻,吴行剑道化树,眼前古树树冠枯叶何其之多,原以为是久经年岁,渐渐枯死,哪里想到此等天大机缘,竟是被这不知哪来的姜虞夺去,仅仅留下一份剑意。
“虚伪!”陈亦愤恨道。
树心无物能入眼,陈亦心情更坏,转过头去,盯住那仅余的黄叶。
黄叶毫无反应。
陈亦试着以心神沟通。
黄叶置之不理。
陈亦悻悻然地离去。
小道童上前,左瞅右瞅,挑了根簪子,然后退回。
陈亦拍了拍殷听雪,替她解开蒙眼的布条道:“该你了。”
殷听雪点了点头,刚走几步。
黄叶下坠,飘到她手心。
殷听雪被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向陈亦。
陈亦又妒又羡。
“回去给我,乖,你用不上。”陈亦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地传音入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