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而雪下,殷听雪坐窗边借光看书,偶尔雪花飘落书上,眺望窗外,天空被雪拉低几分,远处楼房的青瓦泛白,行人渐少,小县城此刻清净得出尘,细雪渺渺,想起县城平庸的景色,当时直觉索然无味,现在想来,或许正因如此,才有这份出尘清净,木窗由棍子撑着,街道景象得以落入眼帘,富家小娘一行从城隍庙回来,身边三两丫鬟,狐裘在细雪中格外显眼,几经商量后进了客栈。飘雪落书上,殷听雪伸手抹去,化在指尖,书纸上的字深了,恰好看到鹿女撑伞看雪侯郎君的桥段。陈亦捻住一片雪花,小狐妖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陈亦笑了下,把雪花抹到她脸上,小狐妖后知后觉地往后缩脖子,翻了几页书,待陈亦转过头去,小心地伸手指按了按脸颊。

书纸的水渍沁人心扉。

“我老家在东洲。”陈亦倚靠窗栏,随口道。

“嗯?”

“小时候家境不富贵,却也殷实,读过几本书,爹管得宽,杂文小说也看过些,总体是衣食无忧,身边还有几个丫鬟。后来兵荒马乱,我同家人在战场里失散了,随了群难民南下,原以为到城里就能同家人团聚,可过了好几个城,都不开城门,身边还有人...被吃了,起初很怕,后面麻木得浑浑噩噩,待要吃我的时候,我杀了人。”

殷听雪怔怔地看陈亦,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

陈亦摇了摇头,不再说了,全是前世的事,说来没什么意思,这世虽是前朝太子,却顺风顺水,更没有肩负复国的重担,况且百年前的太子,谁还记得。

“随便说一两句,看书吧。”陈亦道。

殷听雪安分地把目光放书上。

细雪下到黄昏,天色夕暮,火烧云与雪,美得难以言喻,殷听雪甚至傻傻地想为什么火烧云不下火,而是雪,暮霭沉到县城,天空被越推越远,二人下楼到厅里吃饭,今早遇上的富家小娘的丫鬟在吩咐小二送餐到客房。

小二送到房前,丫鬟接过后端进里面,富家小娘的房间同他们的隔了对角。

吃过晚饭,回到客房,殷听雪挑灯看了会书,见陈亦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乖乖地放下书爬上床。陈亦把撑窗户的木棍提出,阖上窗。

“喝点酒吧。”陈亦拿起船上买的酒葫芦,喝了小半后递到殷听雪面前。

“你脸好红。”殷听雪娇声道,不情愿又温顺地接过酒葫芦,对于陈亦,她从来少了半个胆子。

“怎么,会脸红的男人不好看吗?”陈亦抱起她,躺到她身下。“要不你露出狐狸尾巴?”

殷听雪脸色泛白,目光又惧又羞。

陈亦捧腹大笑,以往跟周依棠说过类似的话,她劈头盖脸地来记掌刀,自己脖子像落枕样不舒服了一天。

同殷听雪相比,周依棠无疑是个无趣的女子。

........

昨夜很晚才睡,第二日起得晚,每每这种时候殷听雪都会觉得十足疲惫,偶尔会小小抗议一下,陈亦很少会听。

富家小娘一行恰好登上马车,似乎是夫家的人,陈亦撑开窗户时看到这一切。

劫下马车,弄到我房间罢。陈亦心中起了罪恶的念头,不过也只是想想。殷听雪醒了,还赖在床上,卷着被子来回滚了圈,陈亦看过去,她迷迷糊糊察觉到陈亦的眼神,立刻停了。

洗漱过后,二人出门吃早点,巳时他们走上官道。

昨夜闹得凶,陈亦顾念殷听雪,步子缓慢,走上一个时辰,小狐妖着实累了,拉陈亦到路边歇息会再走,陈亦想背她,她说什么也不肯,退而求其次,帮她背剑,她说自己背习惯了,不觉重,歇完二人重新上路。早些不适应的时候,殷听雪往往第二日腰酸背痛,走路时腰间时有酸楚,近来倒不觉腰酸,只是疲惫,想来自己习惯了吧,常常做的事,即便多不情愿,多讨厌,成了习惯就不怕了。官道上偶有马车。

不是所有的路都修了官道,过了一个时辰,便要走些小路了,这带土坡小山并不少见,县城也没钱修条平坦大道,所幸就不管不顾,路都是樵夫商贩走出来的。

二人在下山路,前方岩壁的一角微微露出,陈亦站得高,看得远些,殷听雪听到后,扶着树吃力地踮起脚,也看到尖尖小角。

等到了岩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马儿低头吃草,车夫模样的汉子摩挲着马儿的毛发,岩壁遮挡住阳光,留足一片五六丈长的阴影,昨日遇见的富家小娘立在深灰的岩壁下,拍打染上灰尘的衣服下摆,跟丫鬟细声抱怨马车颠簸。她身着湖蓝色的襦裙。

遥遥望见有人过来,富家小娘止住嘴。

“夫人走得挺慢的...马车在山路不好走吧。”陈亦攀谈道。

富家小娘愣了下,手臂下垂,白玉似的手指勾住手指,模样羞怯,略微不自然道:“是慢呀,山路还是下马车好走点。”

双方打过几次照面,这时才说上第一次话,陈亦随口寒暄道:“我们巳时上路,夫人要比我们早不少吧,可是要去虞咏城?”

“嗯,...刚从娘家回,”富家小娘顿了顿,怕被误会,补充道:“我之前念家得紧,我家夫君叫我年后去娘家探探亲。”

陈亦主动挑起话头寒暄,说是寒暄,大抵是一问一答,富家小娘脸皮薄,看上去是从小养在深闺里,没怎么见过男人,对陈亦热情的攀谈有些招架不住,她性子又娴静,每每说话要斟酌好一会,陈亦打听到富家小娘姓林,与丈夫同姓,两家是表亲,又旁敲侧击一番,得知她新嫁未久,满打满算三个月。林家小娘小时候在虞咏城住,所以一口虞咏城口音,身边的丫鬟对陈亦印象不好,却也不敢插主子的话,只得摆出犀利的眼神,陈亦当没看到,又零零散散说了些话,瞧见林家小娘手心攥出汗来,想来是同陌生男子如此谈天而紧张,尽管没问出闺名,有些遗憾,但还是识趣地掐断话头。林家小娘的手终于稍稍松开。片刻后,有些不喜地看了丫鬟一眼,似在质问。

丫鬟觉得有些委屈,又怪不得主子,转头瞪向陈亦。

林家小娘这时注意到殷听雪背上的剑,有些惊奇,没多嘴问。

马儿立在那,甩了甩棕色马尾,兀地撒起尿。

林家小娘被吓得“呀”地尖叫,急忙捂住眼背过身,丫鬟捂眼挡在主子身前,车夫一脸慌张,赶忙挡住马那东西。

殷听雪恰好背着马看书,满脸疑惑,想转头时陈亦已到身前。

水流激射的声音停下,林家小娘足足一刻钟后才放下手,不敢回头看马,连句抱怨都说不出口。

陈亦侧头欣赏林家小娘满脸的躁红,她这时的姿容并不单薄。

落花飘在马尿上。

林家小娘歇息够了,朝陈亦施了万福,小声告别后,被丫鬟牵着,闭起眼睛急忙爬上马车。

陈亦想了想,拉起殷听雪也旋即上路了。

殷听雪不晓得为何多了滩脏水,一股骚臭味,远远地走过。

马车在山路不好走,跟在车后面也看出颠簸,想到林家小娘在车厢里腰肢颤来颤去的模样,陈亦握殷听雪的手更紧了。

殷听雪屈指数起数,离元夕还有七八天的光景,不知道会在哪座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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