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自始至终没有出手。

陈亦很早便看出魂魄化三鬼的伎俩,也在猜测那只水鬼真身藏于何处,凭着经验丰富,多多少少猜到水鬼欲置死地而后生,躲在客栈某处。

老道不会知道,他不过是一介山泽野修,修道近一甲子,仍未触及惊蛰境门槛,降妖伎俩有板有眼,循规蹈矩,却少了个心眼,这才被水鬼重创濒死。

镖局汉子痛哭流涕,镖头唤来医师,搭上脉搏却发现已无药可依,能死撑着一口生机不断绝,已是极少见的奇迹。

老道皱着眉头叫医师简单包扎,把肠子兜住,半炷香后,老道唤人扶自己回房。

“镖头不必怪责自家公子,此间是非,终究是贫道修行无成,道法微末,没看出那鬼物的伎俩。”老道看了眼昏迷的俊逸青年,慈祥道。

镖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只有颤声一句:“仙师...真是仙风道骨,我赵家从今以后世代供奉仙师牌位!”

“仙风道骨么?”老道被汉子搀扶上楼,喃喃自语。

陈亦合上门缝,老道的房间在隔壁。

老道说自己在鸡鸣后身死,也就是丑时,修道其一主旨是修自然,世间诸多荒野走兽冥冥中自知身死,如老象离群,卧死象冢,蝼蚁离巢,客死他乡,只是大多数人不愿死,也因而不知死,老道平静地交待完后事,便遣离众汉子,眺望一眼窗外夜色,静静盘起双腿。

众汉子齐齐守在门外,或是厅里,无人言语,客栈万籁俱寂。

俊逸青年已醒,跪在门外,泣不成声。

陈亦坐在椅子上挑灯翻书,察觉到老道的气机如缓缓溪水逝去不复返,不知不觉间,离丑时仅剩半个时辰,恍然想起老道身受重伤时那番平静言语。

陈亦凝视灯火,忽明忽灭,一手挑灯,一手提起山茶,推开房门。

出门迎上众汉子惊惕目光,陈亦缓缓开口道:“我让他多活半日。”

镖头显然不信,手按在刀柄上,压低声音道:“听阁下这么一说,肯定知道今晚之事,今日阁下与我们之命同是仙师所救,仙师已经深受重创,还请阁下不要去打扰仙师了。”

陈亦不作言语,挥手朝房内递出一缕气机。

不消多时,房内传出老道疲惫的声音:“道友请进。”

众汉子齐刷刷地看向房间,惊诧的目光又落在陈亦身上,陈亦径直上前,镖头迟疑片刻,没有阻拦。

“贫道修行多年,除师傅外未遇到过同道中人,今夜即将身死,没想到能了却多年遗憾。”推开房门,随手搬来椅子坐下,陈亦就听到老道此番言语。

“老仙师恨我不出手吗?”

老道愣了愣,怅然道:“自然有恨意,贫道还是修心不足。”

老道看不出面前青年境界,缓缓道:“道友道法远胜贫道,敢问修行年岁几何?”

“恰好一百一十年。”

“噢?想必道友已修成返璞归真之境,贫道曾听师傅提过数次,还以为只是传说。”老道不由地流露出艳羡目光。

“老仙师我且问你。”

“道友请讲。”

“那时你只要一记雷法,那魍魉便烟消云散,而今为救凡人,多年道行付之一炬,值得么?”

“值得。”老道语气平淡。

陈亦双目紧盯老道,冷冷道:“你可敢直视本心,直至临死,还做此等道貌岸然之举?”

老道心神摇曳,猛然颤动。

陈亦目中蕴藏金光,又问道:“值得吗?”

老道如坠茫茫云海,心神拼命拨开云雾后,颤声道:“不值得。”

“为何?”

“贫道修行近一甲子,竟如此身死,不值得。他不过一凡人,情况紧急,贫道就算出手,也......”

“既然不值得,便回去,回到那个时候,念出雷法。”

老道睁开双眼,眼前魅鬼刚死,俊逸青年朝自己抽刀砍出。

老道吐字清晰:“电母雷公,速降神通......”

俊逸青年目光恢复清明。

“仙师真是仙风道骨.....”老道忽然想起镖头的话,最后一个“令”字,迟迟不脱口。

俊逸青年又是一刀。

回过神来,老道浑身是汗,依然盘腿坐在客房内。

“值得吗?”

老道合上双眼,平复心神,轻声道:“一句仙风道骨,便值得。贫道救人七十有余,‘仙风道骨’四字,听了成百上千遍,总听不厌。”

陈亦依旧不依不挠地讥笑道:“道家三上乘修行之法,一是无为,二是自然,三是从心,前二者太过艰深,只修从心,从心所欲,道法可成,你师傅便没跟你说过?还是你没记在心里?一句仙风道骨,一句恭维话便能拼了性命不要,这等伪君子心思于修行不仅毫无裨益,更是如心魔挡道,今夜之前,你可曾直视本心?可曾真正的从心而欲。”

“拼死救人,不是从心么?”

“可你真心想救?”

老道沉默良久。

陈亦道:“你若能早些做到从心,不为俗世红尘所扰,早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早该步入惊蛰,而不是道行不进寸步,以至于今日身死。”

老道抬头看向门外,俊逸青年的哭声能微微入耳,他撩起拂尘,合上双眼,镖头那句“仙风道骨”,仿佛近在耳边。

老道再问本心。

一切明了。

“吾心向善。”老道侃侃而谈,“贫道不愿为一凡人身死,那是贫道的本心。只是......”

老道似在反问自己道:“一时的本心,便能算作本心么?”

老道继续道:“贫道以前常有疑虑,却未及本质,道友说得对,从心所欲,为一时之善不救人,无疑是从心,只是贫道如今再三细思,一时的本心与一世的本心相比,从一时本心,便能算从心么?那时若不止住雷法,而被一时私欲迷惑,纵使镖头不怪贫道,贫道亦自觉此后再与仙风道骨无缘。贫道膝下无二无女,修行多年,唯一的牵挂,便是无愧于‘仙风道骨’四字,所以贫道从善如流,故无愧本心,无愧恩师,吾心向善啊。”

陈亦收回神通,拱手笑道:“恭喜老仙师破镜。”

老道愣神片刻,恍然生机绵长,不觉间已踏入惊蛰。

惊蛰之时,春雷始鸣,蛰伏于地下的蛇虫鼠蚁大梦初醒,万物复苏。

老道怅然道:“若当时有如此境界......”

他自知那伤已断掉自己剩余阳寿,此刻不过是借着步入惊蛰时的盎然生机暂时回光返照罢了。

老道很快回过神来,对陈亦拱手道:“多谢道友指点。如今贫道方明本心,已不该奢求。”

“不过一场论道而已,亦对我大有脾益。”

陈亦起身离开房间。

老道看见门外青年收起泪水,慈祥道:“公子请进。”

不觉间已至拂晓,陈亦什么也没跟殷听雪说,拉着她便上路了。

客栈在众汉子的操持下,将那夜痕迹打扫干净,老道同那位俊逸青年说了很多,从路遇仙师,再到初次降妖,直至几个时辰前的论道。

交代了一生的老人打开窗户,发现早春的青空被黄昏烧红,家家门前积雪悄然化去,炊烟袅袅,一片金色的熙攘。

一位山泽野修见了一个道友,论了一场道,收了一个徒弟,离世前将青年赶出房间,盘腿而坐。

“朝闻道,夕可死。”老道气若游丝,“贫道明悟,足以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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