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杨呆立原地。

陈亦趁邵杨不注意,偷偷地把剑气扔入袖中。身旁的殷听雪自然看清陈亦的小动作,不齿归不齿,也不会有半点动作。

“道友来此参拜,是千灯庙的面子大。参拜完后,不妨入内吃茶。”庙内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年纪。

闻言,陈亦拉着殷听雪绕过邵杨,往千灯庙里走去。殷听雪跨过门槛,不自觉感到心中重压,不适地缩了缩,陈亦见此搓了搓她脖颈,小狐妖的肩膀一下子松了下来。

千灯庙分前中后三殿,殿间架起了游廊,一盏盏油灯在廊外燃烧,离游廊一丈有余,灯后是三十六天将,殷听雪数了几十盏便数不下去了,想来千灯之名非虚,廊柱常有修缮,久经风吹雨淋还是原本的棕木色,柱底下有层薄雪。

廊柱外的枫树积了雪。

在前殿中殿都拜了下,二人往后殿而去,殷听雪入门后哇了下,神台前满是长明灯,阶梯型神台共九级,台后是万福天尊,殷听雪双掌合十,躬身想拜,然而始终拜不下去。

陈亦站她身后,将手搭上她双肩,小狐妖方才能缓缓一拜。

“要点灯吗?”替殷听雪上好香后,陈亦问道。

两鬓微霜的道长不知何时踏入殿中,温和笑道:“夫人上香祈福是好,取走一份福气就不好了。”

看来是千灯庙当家的住持,殷听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自己身为妖能在上香已是千灯庙莫大的宽容,不能得寸进尺。

“不用点灯了。”殷听雪对陈亦摇了摇头。

道长朝陈亦拱手一礼:“贫道千灯庙住持,道号三厦,请道友入内吃茶。”

陈亦回以一礼:“我不过是野修,能承千灯庙之请是再好不过了。”

由三厦道人引路,二人进到茶室,茶室很小,角落点着香炉,茶桌前已有两人落座,一男一女,男子头发花白,女子一身朴素青衣,姿容皆是上乘。

“这位是碧雀宫的王文道长,而这位是王道长的义女陆鱼......”三霞道人给双方互相介绍过后,便坐落主座。

陈亦简单一番自我介绍后,领着殷听雪坐到客座上。

点茶的是陆鱼,手法淳朴,气质高雅,姿仪从头到脚挑不出毛病,陈亦直觉她与千灯庙多么相衬,点完茶收手的无双气度更是让人久久回味了。她直至此刻才将目光从茶具移开。

殷听雪感觉有什么在窥伺,回了个头,看到窗外有黑影闪过。

“我为碧雀宫弟子冲撞先生赔个不是,这碗茶就当赔罪。”王道长将茶汤推到陈亦面前。

陈亦举起茶碗,道:“谈不上冲撞,是我不懂规矩在先。”

陈亦一手挡住茶碗,另一只手偷偷伸出银针插到茶中,低眼确认后缓缓喝下。

“实不相瞒,邵杨乃我碧雀宫得意弟子,平日眼高于顶,先生这次教训得好啊,”王文诚恳道:“除此之外,顺便请先生评评他的剑法。”

茶碗见底,陈亦放下后瞟了眼窗外,笑道:“碧雀宫邵杨剑术平平,更谈不上登堂入室,这般剑术还这种心态,实在是人菜瘾还大......”

陈亦瞧见窗外一阵动静,转而继续道:“贵派弟子缺点多多,不过有一点不得不提一嘴,邵杨剑心竟寒芒无暇,实在罕见。”

王文松了口气,不动声色道:“多谢先生直言。”

陆鱼起身往陈亦的茶碗续茶,续完茶后,平静道:“先生眼光独到,想必是剑道中人吧,小女自幼好剑,斗胆请先生出剑开个眼。”

“陆鱼,怎能这样无礼。”王文斥道,“陈先生想必剑术高超,岂是你能见的。”

三厦道人这时开口道:“王道长,陆侄女正是好奇心重的年纪,想见世面也是可以理解。”

他转头看向陈亦道:“恰巧贫道也想一睹剑仙风采,陈道友不会吝啬吧?”

好家伙,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陈亦前世经历丰富,自然明白他们的心机。

殷听雪听到这里,则准备解下背上的山茶给陈亦了。

“还是算了吧,我练剑数十载仍是一剑未成。”陈亦婉拒道。

“陈先生谦逊了,小女有种感觉,假若错过了先生出剑,会是件憾事。”陆鱼率先开口逼宫道。

“这剑不好出。”

“请先生一叙缘由。”

面对始终以温和语气咄咄逼人的陆鱼,陈亦眯起桃花眼,玩笑道:“我剑太小,天地太大。”

.......

离开千灯庙,陈亦和殷听雪回客栈收拾行李,往下个县城去了。

行李不多,都被陈亦收到袖中的方地中,方地取自天圆地方之意,放入方地是修道中人寻常的储物手段。

走上山道,上午还是小雪,中午就变成一场小雨了,新春的早雨寒得很。

殷听雪不会避水术,撑起油纸伞跟在陈亦后头。

“你怎么不出剑,他们都这么说了。”殷听雪回想起早上千灯庙的事。

“不想出呗。”

“可是你既然不出,为什么要吹水呢?”

“装一装都不行吗?而且,我已送了那个邵杨一场机缘,算是对强闯千灯庙的补偿了。”陈亦按了下小狐妖额头上的梅花妆,手指一点不湿,雨滴自行避开了陈亦。

“送了场机缘?”殷听雪满脸不解。

陈亦耐心好,跟她慢慢解释:“邵杨被我捻住剑气,又经茶室一番点评,心湖大创。就像是窗纸被戳了几个洞,四面透风,没几年功夫修补不了。”

“不过,我后面昧良心夸了句他剑心无暇,他心湖因祸得福,湖水大涨,剑意也上了一层楼。”

“你之前不是狠狠地羞辱他了吗?”

“之前的羞辱不显得我这句话真诚吗?”

殷听雪没有师门教导,又是山中妖怪,现在也是似懂非懂。

陈亦并非只是简单的言语,而是混了一丝剑意,这等手法,在道行高深的山上人嘴里,叫醍醐灌顶,佛法大成的禅师眼里,亦叫当头棒喝。

“都送了机缘,那陆鱼还想观剑悟道,再送她一场,我可不想被占便宜。”陈亦继续道。

“我还怕你打起来。”

“你是说强闯千灯庙的时候?”

殷听雪点了点头。

陈亦笑道:“不大可能的,人家不瞎不傻,能看出山茶的跟脚,粗粗推测一番,便能知我境界,忌惮我的来路。”

“而且你真当山上人戾气都这么重?是山海不是江湖,是修士不是刀客,是仙不是侠。讲人情跟香火情终归更多,大家就一点小矛盾,讲讲道理就行,怎么可能打生打死,互相给点面子,井水不犯河水。”

“真要跟他们打起来,恐怕一个我还不够死,只是为点小事伤了和气,把山削平,很不值得。”

殷听雪恍然大悟,狐眸围着陈亦兜转,跟在他身边尽管不情愿,也不是毫无益处的,恰恰相反,自当了妾之后,他愿说的更多了。

“是山海不是江湖,是修士不是刀客,是仙不是侠......”殷听雪小声嘀咕,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是妾不是妻。”

雨渐渐变大,天空也阴沉下来,恰好走到山路崎岖处,陈亦呼吸绵长,步伐也没有变化,而殷听雪受不了大雨,绣鞋湿透了,积了一鞋的水,难耐得很。

路遇山神庙,陈亦旋即带她进庙。

陈亦取出铁盆,扔了几块木炭,驱火点燃,昏暗的山神庙亮起火光。庙外大雨掀起土腥味。

殷听雪背向陈亦脱下鞋,一鞋的雨水哗啦落地,洁白的脚丫子,特别是足底处满是可爱的皱纹,少女的肌肤太过娇嫩了。

她羞怯地蜷缩起腿,往火盆靠去,火盆恰好挡住陈亦看她脚丫的视线。

“饿了吧。”陈亦假装无辜,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递给殷听雪。

殷听雪一手抱着腿,另一只手接过馒头,抱在怀里。

陈亦挨着殷听雪身子坐下,闭目养神。

就在殷听雪吃过一个馒头,陈亦突然耳朵一动,听到了雨中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大,陈亦也听到了人声。

“快点走,老婆,我记得前面有山神庙。咱们进庙躲雨,给山神上柱香。”一位男性焦急道。

“刚才还是小雨的,怎么突然这么大了,难道真像算命说的那样,有脏东西缠上我们了。”听声音像是女子,语气有些惶恐。

“别乱说话,惹晦气。”

不消多时,夫妇模样的二人来到山神庙前,看见陈亦他们吓了一跳,当陈亦朝他们摆了摆手后,两人才安心地走进山神庙。

那对夫妇身上都是半湿,男子先让妻子进门,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过后才进到山神庙中。

“先生,借点火行不?”看见陈亦面前的火盆,男子掏出六柱香低声问道。

陈亦挥手表示同意。

男子的粗麻衣上满是污垢,眼神飘忽不定,略显黯淡无光。

殷听雪的目光在男子身上转了圈,像是看到了什么,停下吃馒头的动作。

男子借火点香,拉着妻子恭敬地对山神像拜三拜,末了磕了个头,口中念念有词。

陈亦饶有兴致地看了眼男子,后者已是五衰之相,肩上的两束阳火均在其回头张望时熄灭,连山神都不敢吃这香,面对夫妇的敬香毫无反应。

陈亦向来是各扫门前雪的性子,没有出手的意思,拢手烤火。

男人妻子请求坐到火盆边烤火,陈亦点头同意。夫妇二人有些拘谨地坐到距离火盆二尺的位置。

陈亦掏出馒头慢慢吃,殷听雪望着手里仅剩一个馒头迟疑不决。

“吴哥,我怎么觉得有点冷。”妇人看向男子,压低声音道:“有种阴阴的感觉。”

“别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而且我们都拜了山神。”男子颤声道,眼睛光泽黯淡。

“可是我们把小行...”妇人欲言又止。

“郑官爷好龙阳,送到郑官爷家,是小行的福气...”男子低声道。

夫妇二人上的香烧尽,男子忽然吸了口气,道:“饿,突然有点饿了。”

陈亦瞟了眼庙门外,发现已黑影重重,在门前徘徊。

陈亦吃掉自己手里的馒头。

男子的饥饿愈发严重,身体漫出些许臭味,妇人掩住鼻子。外面的黑影晃得更加厉害。

殷听雪兀然出声道:“大叔,我这里还有个没吃过的馒头。”

小狐妖将手里的馒头递过去,馒头掰开了个口子,一缕银台寺的气数夹在内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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