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小炒牛肉,一盘醋溜豆芽,一盘木耳拌菜,一盘炒猪皮。

四个菜,不少了,但好像还少了点儿什么。

钟夏看着面前不停的夹菜,却一言不发的李若兰,有些狐疑。“不喝点儿?”

“不了,戒了。”

“稀罕了。啥时候戒的?”

“刚戒。”李若兰啃一口馒头,点点头,“还别说,跑了那么多地方,还是这穷镇子的菜,最合胃口。”

钟夏嘴角微微上扬,“有没有家的味道?”说着,睁开了眼。然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变得凝重起来。

“呵呵,是啊,这破地方,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嗯,说不准还是葬身之地。”李若兰低头吃着菜,“我决定了,以后我就不走了。你一个死瞎子,活着不容易。咱们好歹朋友一场,我就留下来照顾你好了。”

钟夏沉吟着,没有说话。

李若兰等了一阵儿,抬眼看看钟夏,注意到他神情凝重,不由撇嘴。“肉疼啊?放心,我不白吃你的,我帮你打下手。”

钟夏依旧沉默着。

“哑巴啦?”李若兰急了。

钟夏终于点头,“那你……平时就打扫一下卫生,做做饭,洗洗衣服吧。”

“行。”李若兰很痛快的答应了,之后又看了看店里,道,“肖家沟离得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的,我的车也卖废品了,不好来回跑了。你就在店里给我弄个隔间吧。”

“隔了一间,已经很小了。”

“凑合吧,反正店里生意也不是很好。有张按摩床的空不就得了。”

“那好吧。”钟夏说着,站起身来,“你慢慢吃,我好像有点儿岔气了,到外面散散步。”拄着盲杖,离开按摩店,钟夏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已经过了春节,天气渐渐变暖,走了两步,钟夏脊背上就开始黏兮兮的,额头上也有汗的光亮。

李若兰啊李若兰!

你可真会找事儿啊!

你说你怎么就能捅出那么大的篓子呢?!

收留这个祸害,可就等于往自己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随时可能小命不保啊!

走的累了,心也累了。

钟夏愁的厉害,感觉心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

经过一家小超市,钟夏迟疑了一下,进了超市买了一盒烟。

从来没有抽过烟,第一口就呛得眼泪都渗出来了。

然而,钟夏并不在意。

因为他的脑海中,还在不断的徘徊着从李若兰身上看到的景象。

一个喝了酒的男人,想要调戏醉醺醺的李若兰,被李若兰推开。几次三番的推搡之后,男人怒了,抬手给了李若兰一巴掌。然后李若兰也怒了,一脚飞踹而去。

结果很不好。

男人打不过李若兰,掏出了一把短刀,却最终死在了短刀之下。

狠狠的抽一口烟,又狠狠的咳嗽——钟夏拿着烟的手,竟然在颤抖。男人死去时那错愕的圆睁的眼睛,仿佛是地狱的恶鬼!就那么死死的盯着他。

一盒烟去了一半,钟夏学会了抽烟。

他发现抽烟很不好。

好几块钱,一会儿就烧没了。

如果买成馒头,一天都吃不完。

唉……

钟夏叹一口气。

缓缓起身,回了按摩店。

李若兰正在打扫卫生,见钟夏回来,问道,“好点儿了没?”

“嗯。”

“你这卫生真是的,太脏了。以后就好了,卫生这块儿,就交给我吧。”李若兰说着话,手里拖地的工作也没有耽误。“对了,我刚听收音机说是镇领导慰问贫困户呢,送了不少东西,有你的份儿没?”

钟夏心情不好,觉得李若兰的声音很聒噪,没好气的怼了一句,“你以为贫困户那么容易当的?!干你的活儿吧!完了把脏衣篓里的衣服洗一洗。”说罢,坐在了沙发上。他看不到李若兰正一脸奇怪的看着他,也看不到李若兰竖起的中指。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掏出了手机,给瞎老刘打电话,询问他之前的隔间是找谁弄的。

师傅干活很利索,一个多小时就把活儿干完了。

跟钟夏的那个小隔间一样,放一张小床,也就没多大地方了。即便如此,李若兰依然很满意。敲了敲与钟夏隔间中间隔着的三合板。“就是隔音差了点儿。”

钟夏没吱声,睁开眼看了看店铺剩下的空间,确实嫌小了。不过也正如李若兰所言,生意本来也不怎么样,更何况只是盲人推拿,其实也并不需要多大地方。

“晚上想吃啥?”李若兰问道。

“随便吧。”

“我去买菜。”李若兰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口罩戴上,瓮声瓮气的说,“听说鸡蛋便宜了,要不要多买点儿?”

“行吧。”钟夏走到柜台后,拉开抽屉,拿出钱递过去。

“不用,我暂时还有。”李若兰说罢,又道,“最近传染病厉害的很,还有些人一点儿也不讲究,公众场合吐痰擤鼻涕的,戴着口罩好一些。”

“嗯。”钟夏知道李若兰心里想什么,也不揭穿她。

等李若兰出去,钟夏才无力的坐在沙发上发愁。

杀人啊!

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郭村镇是穷地方,不像大城市那样到处都是摄像头。可也不是什么荒山野岭,李若兰又能在这里躲得了多久?

自己收留她,算是同伙?还是窝藏杀人犯什么的?会不会被连累啊?

应该不会吧?

毕竟,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杀人犯!

杀了人,虽然是误杀,甚至算得上是防卫过当。可又逃逸……应该还是很严重的罪过吧?就算不枪毙,那也得是个无期吧?

钟夏揉了揉脸,叹气连连。

胡思乱想了半天,想起还剩下的半包烟,抽出一根点上。

李若兰回来了,看到正在抽烟的钟夏,意外极了。“啥时候学会抽烟了?”

“早学会了。”钟夏胡扯道。

李若兰道,“有俩钱儿你就烧吧。”来到店内角落里,把买来的菜放在案子上。“你之前说的弄点儿按摩器材啥的,我想了想,也可以啊。就进点儿货吧,多少卖点儿,也是零花钱。”

钟夏道,“店里哪还有地方。”

“又占不了多大空,墙上打个货架就好了嘛。”

“嗯,再说吧。”钟夏担心过不了几天李若兰就会被捉拿归案,到时候,弄的按摩器材摆在店里,遇到不规矩的偷偷拿了,自己也看不到。

傍晚简单吃了饭,又来了两个客人。忙完之后,也就到了歇业的点儿。钟夏躺在隔间的小床上,听到隔壁窸窸窣窣的声音,微微一怔。

很长的拉链的声音,应该是在脱羽绒服。

短促的拉链声,是在脱裤子……

脑海中浮现出曾经看到的李若兰洗澡时的身子,钟夏觉得有些不自在。揉了揉脸,拿起收音机,准时收听小雨的《雨声》。

今天小雨放了一首歌。

钟夏还是第一次听。

小雨说,这首歌名叫《有人》,是一个叫赵钶的歌手唱的。

“挺好听的。”李若兰忽然开口说话。

只是隔着三合板,声音像是就在枕边。

钟夏下意识的转脸,面对着三合板,脑海中想象着三合板的另一侧躺着的女孩儿,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你觉得,将来你老了,回首过往,是悔不当初,还是难得糊涂,还是感慨万千?”

李若兰抬起胳膊,枕在脑袋下,睁开眼,看着夜色里仍旧顽强的显出白色的屋顶,抿了抿嘴唇,道,“那……要到老了才会知道吧?”

“现在,也一样可以回首过往。”

“那你呢?”李若兰反问。

钟夏叹气,惆怅,思虑许久,才说道,“我呀……自小就是个瞎子,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所以也就没有资格悔不当初。近二十年,一直稀里糊涂的苟活着,糊涂倒也并不难得。至于感慨万千……你知道吗?每天饿着肚子,每天忍受着欺凌,总会有太多感慨,可总也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感慨。除非哪天,你可以让别人饿着肚子,可以欺凌别人的时候,你的感慨,才会成为……嗯……成为励志鸡汤。”

说到此,钟夏忽然想到,现在的自己,不同了。

自己选择了收留李若兰。

这是在难得糊涂,或许将来会悔不当初,然后再感慨万千。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忽然没兴趣再听小雨的波音,钟夏将收音机的声音调小了一些,微微侧身,对着三合板说话,“田梁,还跟你联系着吗?”

“你就没有别的话题了?”

“好奇。”

“嘁。”

“没有心动过?或者说,没有想过,干脆就嫁了他?毕竟,以你大男子主义的观点来看,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哪怕以前是个男人,对吧?”

李若兰沉默了下来。

“默认了?”

“嘁。”迟疑了一下,李若兰自嘲一笑,又道,“你真的相信我以前是个男人?”

“你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但是吧……这事儿我信。毕竟,这是你喝多了之后说的,所谓酒后吐真言嘛。”

“好吧,假设……咱们假设变身这种事情真的存在,假设我以前真是个男人。我是说假设!”

“嗯,假设。”

“假设是这样,然后要我嫁给一个男人……我……心理上无法接受,你懂吗?就好比让你嫁给一个男人,你也会无法接接受。更何况!想想跟男人睡一起,还要亲嘴儿……呕!我就恶心!”

“嗯……确实。呵呵,我跟你讲个事儿吧。”

“说。”

“我自己的事儿,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村里的熊孩子总欺负我,有些甚至会朝我吐口水。准头儿好点儿的,能吐到我脸上。开始的时候,每次我都恶心的想死。后来……就习惯了,虽然不至于唾面自干,但擦一擦,总也还好。”

“你想说什么?”

“习惯就好了。”

“滚蛋!睡觉!”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