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街道上一片清冷,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不像往年远近起伏的鞭炮声,以治理环境为由而被禁制燃放烟花爆竹之后,新年似乎少了许多年味儿。不过这对于钟夏而言,确实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因为再也不用担心脚下突然一声炸响了。曾经有一年,村里的熊孩子点了一根炮仗,直接扔到了钟夏的脸上。

“老许,过年了。”这些日子里,钟夏习惯了跟呆傻的老疯子说话。老疯子从来也不会有所回应,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呆呆傻傻的目不斜视。对于这样的状况,钟夏不知道是喜是忧。因为在钟夏治疗老疯子之前,他好歹还是有些表情反应的。自从开始治疗后,老疯子就痴傻起来了。

傻是傻的厉害,但吃喝拉撒倒是不用钟夏操心。

上厕所知道擦屁股,吃花生知道剥皮——很省心。原本,钟夏是打算治好他的疯病,也算是没有白白学他的本事。只是一直坚持给他捏拿了这么久,仍然不见好转,钟夏便有些丧失信心了。疯病,确实不好治,老许医术高超,对于疯病也有些研究,可到底也没真正治好过一个。

“是该回家了。”钟夏叹气,“对你的病,我是真的没招了。”

钟夏掏出手机,拨通了老许儿子的电话。

老许的儿子,是个孝子。

在得知老父尚在人世,也还活的挺好,就直接赶了过来。距离不算远,下午时候就到了。看到老父亲,年过半百的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然后自是不免对钟夏一通千恩万谢。还拿出了一个大红包,却被钟夏谢绝了。

送走了老许父子,按摩店里又恢复了冷清。钟夏百无聊赖,便拄着盲杖,在街道上散步。时不时的,他会睁开眼睛,看一看这花花世界,看一看这如尘往事。

如果……

如果看到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那就更好了。

那样的话……

呵……

人心啊,总是不知足。

大街上逛了一圈儿,钟夏去了瞎老刘家里。师娘已经开始准备晚饭,听说老许被接走了,瞎老刘唏嘘起来,“有儿子养着,就是痴傻了,也不要紧。”

钟夏知道瞎老刘的心病,笑道,“您也不要紧,有我呢。”

“呵呵。”瞎老刘笑了,“咱爷俩喝点儿?”

“行啊。”

瞎老刘喝了酒,话就多。长短远近说了一大堆,直到夜深人静。说的最多的,还是他那乱七八糟的家务事。

从瞎老刘家里出来,冷风吹在脸上,让钟夏倍觉清爽,也愈发的感觉凄凉。

手机响了。

是李若兰打来的。

“死瞎子!睡了没?”

“没呢。”钟夏笑道,“幸亏没睡,不然还要被你吵醒。”

“嘁,傻X样儿。”

听李若兰的声音不对,钟夏问道,“喝多了?”

“喝是喝了,不至于多。你还不知道我?海量!嗝儿……就是一个人喝酒,挺无聊的。”

“你可以让田梁陪你。”

电话里没了声音。

良久,李若兰道,“理性点儿来说……那小子……唉……死瞎子,我……我他妈很烦啊!烦的很!烦得很很的!”

“我懂。”

“你懂个屁!你懂什么?你一个死瞎子!啥都不知道!又能懂个卵蛋!”李若兰忽然嘶吼起来。

钟夏沉默了下来。

李若兰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道,“感觉真累。活着真他妈累!什么样的屁事儿都有!今儿早上,我还睡懒觉呢,房东家的狗叫个不停,把我给气的,一脚踹飞了那狗日的!好家伙,现在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工作也辞了。老板就是头公猪!跟我说什么想转正,要好好表现,要会做人,我去他姥姥的!”

“你呀。”钟夏一时无语。

“呵,我发现我活的挺可悲的。最可悲的,是心里烦了的时候,能说说话的,竟然只有你这个死瞎子!不过转念想想,也还好了。好在你是个瞎子,不是聋子,不然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聋子的话,你可以跟我视频打手语。”

“哈哈哈!你最近咋样?”

“挺好,老许……就是那老疯子,被他儿子接走了。师父的身体也恢复了。生意虽然不算好,但还不至于饿死。”

说话间,钟夏已经来到了按摩店外。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传来。

钟夏眉头一蹙,睁开了眼。

只见卷闸门外,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一手扶着墙,正在对着卷闸门撒尿。察觉到钟夏过来,那人回头,恶狠狠的骂了一句,“草拟吗的看啥看!”

钟夏叹气,听着手机里李若兰的啰嗦,拄着盲杖继续往前走。走出一段,才又折返回来。打开卷闸门进屋。

手机里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

李若兰还在喝。

钟夏忍不住劝,“少喝点儿。”

“喝不死。”李若兰又打了个酒嗝,又嘿嘿一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啊。”

“呵,什么秘密?”

“其实……我是个男人。”

“哦。”

“你不惊讶?”

“很惊讶,惊讶的都尿了,你听这水声。”钟夏说着,拿起水盆,开始接水。他要把卷闸门清洗一下。

“嘁,你撒尿比水龙头还猛啊?”

“呵呵。”

“唉,我知道你不信,哈哈,也没有人会信。”李若兰又打了个酒嗝,似乎是躺下了。“车上睡觉很不舒服啊,还不如你隔间里那张破床。”

“田梁很有钱,家里的床,应该是又大又舒服。”

“哈哈,你徐不徐。”

“嗯?”

“啊,我家乡话,就是说你……嗯……反反复复的说一件事。”李若兰呼出一口气,又道,“以前啊,我琢磨着,找个美女过日子也挺好。毕竟现在这世道,俩女孩子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吧……我是个很传统的人!作为一个传统的异性恋者,总感觉很别扭啊!另类的结合,一定不会长久的。可嫁给一个男人吧……恶心不恶心的可以不在乎,毕竟忍一忍应该就过去了。问题是……嫁给一个男人之后,要给他做饭洗衣服,还要生孩子带孩子,每天围着锅台和孩子转圈儿!感觉也挺可怜的。”

“果然很传统。”钟夏想了想,道,“现在男女平等了,你可以做独立女性。”

“我呸!平等跟生活方式是一回事儿吗?男主外女主内,是传统,是几千年来的规矩。就是到了国外,也都差不多是这样。男人就该赚钱养家,女人就该在家里洗衣做饭看孩子!”

“你这是大男子主义。”

“我就是了,咋?!你能吃了我?男人负责赚钱养家,女人负责貌美如花……啧啧,这话有问题。”

“没这么好胃口。”钟夏开始清洗卷闸门,他没兴趣跟李若兰掰扯。这家伙喝多了,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说不清楚。

“我跟你说话呢!你叮叮哐哐的干啥呢!”

“没事儿,你说,我听着呢!”

“我说到哪了?哦!这话有问题!”李若兰翻了个身,又干呕了一下,继续说道,“男人老了也能赚钱养家,女人老了还能貌美如花吗?到时候,男人还能干男人的活,女人干不了了,是不是男人就可以再找个年轻漂亮的?”

“你虽然喝多了吧,但思路倒是清奇的很啊。”

“我要赚钱,买一辆房车,将来不用看房东的脸色了。”

“你应该买一套房。”

“你说买什么车好?”

“房子好。”

“房子牌的车?没听说过……我跟你说,我这辆车,好得很……便宜……”鼾声起。

钟夏挂了电话,回房休息。

今天没有小雨的播音,感觉好像少了点儿什么。遗憾中睡着,又被手机声音吵醒。时候已经不早,钟夏却懒得起床,因为没什么生意,也无事可做。

接通手机,又听到了李若兰的声音。

“还没起?这都几点了?!”

“你一定也是刚刚醒吧?”

“呃,我问你个事儿。”

“想问我昨天是不是跟我说了什么,对吧?”

“你……咳咳……我跟你说了啥?”

“后悔了,我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

“别废话!”

“你说你是男人。”

“啊?!”

“我信了。”

“嗯……这么无稽的事情,你还能信?傻子吧?我就是跟你开玩笑呢。我这人吧,喝多了喜欢说胡话。”

“呵呵。”

“你的笑声很刺耳!”

“呵呵。”

“你……”

嘟嘟嘟。

李若兰愤怒的挂了电话。

钟夏又躺了一会儿,这才起床洗漱。

大年初二,不会有什么生意,但钟夏还是打开门营业。

万一有生意呢?

这个“万一”,直到下午时候才发生。

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一瘸一拐的进来了。

“小师傅,给我捏捏腿,疼的走不动道了。”

“大娘,咋回事啊?疼的这么厉害?”

“嗐,老毛病了。一到冬天就疼得厉害。针灸啊,拔罐啊,膏药啊,能用的法子都用了,都不管。躺这里行吧?”

“嗯,您躺下,我给您按按。”

“唉,按两下,能缓缓。年纪大了,也就这样了。”

钟夏一边帮妇人按捏着腿,一边偷偷睁开眼,“看”到了这条腿的过去。确实如妇人所言,各种办法都用尽了。却是不顶用。

过了许久,钟夏道,“大娘,我给您做个脚底按摩吧。”

“不做不做。我脚不疼。”

“脚底按摩活血的,您腿能啊,跟脚底板也有关系。”

“咳,小伙子,你别哄我了。”妇人苦笑起来,“为了这条腿,我可是花了不少冤枉钱了,我认了,不治了。”

钟夏沉默了片刻,道,“不要您钱,我给您按按?”他是真的想试验一下自己的推想。

“那更不能按了。”妇人道,“我没啥文化,也知道免费的就是最贵的。”

“嗐,真不要钱。嗯……跟您实说了吧,我是个学徒,刚学的本事,想练练手。现在也没啥生意,闲着也是闲着。”

“这……”

“试试看,又不要钱。”

“那……行吧。”

钟夏嗅到了一股脚臭味儿,心中莫名兴奋——兴奋与脚臭无关。他兴奋的是能试验一下自己的推想。

找准了穴位,钟夏道,“可能有点儿疼,您忍着点儿。”

“咳,我都疼习惯……嘶……不行不行……”

“忍着点儿,快好了!”钟夏死命的抱着臭脚不撒手,另一只手的食指蜷起,使足了力气摁了下去。

钟夏到底还是瘦弱了一些,妇人终于挣脱,甚至狠狠的踹了一下钟夏的肩膀。钟夏吃痛,做了个屁墩儿。妇人愤怒的跳起来,“你这人咋这样!瞎胡闹!说了疼!没见过你这样的!”妇人很愤怒,抓起衣服,穿上鞋子,就怒冲冲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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