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实验还在继续。他已经陷入了魔障。每天都把我关进笼子里。
像个倒挂梨子的笼子,是我独一无二的牢笼。我漂浮在其中,和姐姐见面,和姐姐说话,可她只会存在一小会儿。
“还不够!她的意识只能有片刻的回溯!根本留存不下来。”
父亲暴躁地将手里的水杯扔到了墙上,迸裂的玻璃碴子弄伤了女助手娇妍的手腕,然而他充耳不闻,继续讲手能抓到的一切东西扔到墙上。
他不耐烦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母亲。
即使站得足够远,水杯的瓷片还是弄伤了我的胳膊,他向我跑来的几步差点摔倒,他抓住我胳膊的动作很小心,安慰我的声音也很小。
“敦敦!再等等,我们就要成功了。”
人的意识就像光,就像波,看不见摸不到,但并非不能量化,欠缺的只是方法。
而父亲掌握了方法,他建造了笼子,想要唤回姐姐的意识。
但意识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捕捉的东西,需要引导意识的梭子。
梭子就是我,当姐姐的意识变成信息,充斥在整个笼子里时,需要我将信息整合成能够被一般人识别的样子。无数的意识化成线,经过我的身体,编制成可供解读的信息。
我是离意识最接近的人。我和姐姐的血缘相近,年龄相仿,又朝夕相处,我从来不怀疑我是最适合充当这个角色的人。
父亲也是如此想法,所以一开始就选定了我。
只要意识回来了,姐姐就能复活。
肉体并不重要,只要有意识,一定能重构肉体。
我并不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故事。但我受不了父亲的眼神,饱含着期盼,甚至还有胁迫。
我毫不怀疑,如果姐姐不能复活,父亲一定会将原因归结到我的身上。
就算紧身的衣服将我的皮肉勒得紧紧的,让我皮肤过敏,就算一出笼子我就想跑到洗手间呕吐,我还是想坚持下去。
即使是为了我自己,我也要尝试。我是真的想让姐姐的意识回来。如果她的意识回来了,她一定会感激我,对我说“敦敦真的很努力”。
只要姐姐借助我的努力复活了,就可以证明我比姐姐强。她要由我的牺牲才能回来。
可是姐姐的意识总是只能留存一会儿,而且越来越无视我的问题,反而跟我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敦敦,已经到了夏天了。我们应该一起去买裙子了。”
“敦敦,我们去吃好吃的东西吧。我想吃炸鱿鱼丝。如果没有,炸鸡排也行。”
“楼下的夜来香还开吗?妈妈太喜欢夜来香了,还偷偷挖回来一株,养在花盆里……”
“你为什么从来不提妈妈?我好想吃妈妈烤的小面包。”
姐姐的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个夏天,对于她来说。时间是一个圆环,经过她的记忆,没留下痕迹,而我的存在只是为了确认她的记忆。
时间一天一天过,父亲对实验结果不满意,他不停地调整笼子的参数。我的身体不再漂浮在半空中,而是趴在地上移动不了分毫。
开始的轻飘飘的感觉消失了,每次进入笼子,我的肺都感受到难以言喻的低气压,好像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扭曲成一团。
构成笼子的银色丝线也被替换掉了,成了一种黑色的金属丝,我不敢靠近更不敢去摸,金属丝太锋利了,将我的手划出一道道割痕。
为了看到姐姐,我费力的翻身,仰面躺在笼子里。黑色的金属丝,看久了会变得眩晕。姐姐的脸也变成的晦暗不明,几次,我都只能看到她的虚影,她说话的次数也少了,有时只是勉强的让我看到她的形态,说出的话就像播放被划伤的光碟,全都是色彩不明的方块。
父亲终于爆发了,他再也受不了这种不好的数据了。
“敦敦!你要努力才行!我们一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为什么不能更加的努力一点。如果你不努力,我们的一切都会付之东流!”
就算我因为笼子里的气压过低,浑身的指标都飙升,他还是只能看到实验结果。
“敦敦,你脸色好难看?没事吗?”
我不好,就连收拾桌上的几本书,我的手也会发抖。可我无法对斩六说。在学校里,所有人都对我礼礼貌貌。可他们和我之间也保持着距离。
只有斩六,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我嘘寒问暖。他给人的感觉有点脱线,不是那么会看眼色,可是对所有人都很热心。开始我还觉得他有点麻烦,可他是班级里唯一一个发现我脸色不好和手臂淤青的人。我忽然很想让他多问我几句。
“要不要吃炸鸡,我有两人套餐的优惠券!”
今天没有试验,我需要一个人回到冷冰冰的宿舍,干脆让他送我好了,总不可能有比一个人回去更无聊的事。
所以当他拿着川辣口味冰淇淋和巨无霸汉堡套餐时,我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惊讶。
“啊!竟然能同时吃到辣味和冰淇淋,开发这菜单的人真是太有才了!你快吃吧。一会儿就化了。”
我家从不做辣味食品,因为姐姐吃辣会起痘。但我今天忽然很想吃。
我舀了一大勺冰淇淋,忽然很想哭。
“又甜又辣……”
明明觉得很好吃,我却忍不住流眼泪。甜味和辣味同时刺激着我的味蕾,让我的心跳加速,我的鼻子下面呼出的气体都带着热度,这让我头脑清明,也让我感觉很难过,很痛苦。
上一次出来吃饭还是在搬到研究所之前,我以为搬到这里会是新的开始。我却忘了,我的想法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从一开始,他们都只注意姐姐的想法。我只是姐姐的陪衬,就算我因为试验再难受,他们也只会介意试验结果,没人会注意我的痛苦。
“敦敦,我不知道你和陈教授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你们是骨肉相连的家人,我相信如果你和陈教授开诚布公的谈一次,他一定能够明白你的想法。”
就是因为家人才不能理解,他一定认为我应该和他一般难过,没有表现出痛苦,说明我这个人太过冷血了,他一定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哭不出来也难过不了,他一定把我当成是无可救药的孩子!
“我的姐姐自杀了。我没法让爸爸接受这件事,他只剩下自怜自艾的能力。他只能不停地假装没事没受伤。然后从我身上找到让姐姐回来的突破口!”
我在快餐店里冲着斩六大喊大叫,把他当成出气筒,周围聊天的人瞬间安静了,他们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我,然后迅速转过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是斩六却没有对我的歇斯底里表现出恐惧,而是冲着我做出一个有点寂寞的微笑。
“至少陈教授还没有放弃希望,只要还有希望就能活下去,活下去总会有好事发生。”
我开始尝试相信斩六的话,毕竟除了接受,我别无它法。
试验还在继续,可我所能捕捉到的姐姐意识越来越少,姐姐的身体甚至不能聚集成像。我根本不知道还能继续多久。
但是我还是想要继续下去,我必须要继续下去,否则父亲和我之间的亲情也会消失。
我想姐姐的意识之所以会不稳定,是源于她最后一次跟我交流时说过的话,她的罪。
姐姐是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人,就算将她所有的缺点都列出来,还是无法让人讨厌她。更要命的是,如果连我不知道的姐姐的秘密,那么只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
姐姐喜欢的男生关山信。姐姐总是一脸甜蜜的叫他“小信”。
他是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男孩子。瘦瘦弱弱,脸也有几分阴沉。就算跟他说话,他也总是说到一半就开始顾左右而言它。是个存在感稀薄的人。
如果不是那件事,我对他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一般上。
可他剖开了鸟的尸体。我并不知道鸟在被剖开前是否活着,可无论如何,他的行为都够让人毛骨悚然了。我实在不明白姐姐怎么会喜欢这种人。
“小信剖开了鸟,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他一定不会为了折磨鸟而去做这件事。”
姐姐的话,完全像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子。她怎么能断定她的小信是什么人。他的外表可能是伪装,为了让人卸下防备,完全相信他是无辜的!
“敦敦真的是讨厌小信,那么就由我来证明小信的清白。”
姐姐以关山信是清白的前提将我拉到了后山。
我家所在的小区和学校将后山夹在中间。据说这里曾经要建一座森林公园,才允许在居民区旁存在一座山,然而居民区建好之后。建造森林公园的开发商却跑路了,森林公园被留在这里,再也没有人提出建造公园的事,但是后山却因为天然的美景受到居民的喜爱,其中就包括我的父母,我和姐姐小时候经常跑到山上来玩,我们对后山的一切都很熟了。
就算没有任何指引,我们在后山也不会迷路。我们也知道鸟类常常栖息的树枝。
“你看。”
姐姐的手指着鸟儿的巢穴。在森林之中栖息的巢穴,树木枝繁叶茂,太阳透过叶子,只能照亮地面上的星星点点。即使是正午,我还是感到一阵阴森,总感觉里面还隐藏着其他东西。
“已经很久没有鸟飞回去了。”
“当然,它们都被关山信杀了。”
我撇撇嘴,认为现在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你再仔细看看。”
我重新回头看着鸟巢,不明白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