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在困境中,需要相濡以沫。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本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能一起死去。如果不是家人,至少可以相忘于江湖。

母亲已经死了,我被父亲接进了研究所附近的宿舍里。宿舍距离研究所不到两公里。宿舍里住的大多是研究所的员工家属。

以前我一直以为研究所都在荒郊野外,想要到达现场,恐怕要专车开上好久。下了车一路走来,学校、医院、便利店、综合商场……衣食住行还挺齐全。

父亲给我办理了转学,我成了研究所子弟中的一员。

我在新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叫斩六的男同学。他有点可爱的脸以及虎牙,让我想起了某个我绝对不想记起的人。可他还是黏糊糊的靠上来搭话。

“敦敦~你以前在骊原中学?升学率第一的高中?我的天啊!你转学是为了降维打击我们一下吗?”

“你不知道进度是吧?我有记,借给你看!”

“你放学之后要不要去咖啡厅?我们经常在里面对作业,咖啡厅的小姐姐特别好,只要点一杯饮料就可以坐上一整天,饮料还可以续杯。”

我只是偶尔搭一句话,他却要高兴上好半天,好像我说的话都是对的,明明我只是在敷衍他。

“敦敦。”

父亲在学校门口等着我。从幼儿园起就没接过我的人,出现在我们学校的门口,真是突兀。

然而见到父亲的瞬间,斩六却好像被雷击中一般。惊讶的表情,却刻意小声的说话。

“敦敦!你的爸爸是陈教授!”

他的脸上说不清楚是惊讶还是害怕,眉毛竖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鼻子里喘着粗气,五官扭曲成一团。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表情能在瞬间变成这幅样子。

他的双手也是,不知道往哪放,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最后一只手捂住嘴,另外一只手还在空中摇晃。

“是斩六啊。敦敦刚来学校,麻烦你多帮助她。”

“放心吧教授!我一定会帮助她的!”

斩六说完,还把腰弯成九十度。他们两个好像一唱一和,我根本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回去的路上,我和父亲并排在走。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的腰有点驼,曾经乌黑的头发混了越来越多的银丝。

他本来就比同龄人要老成一些。最近,他衰老的速度更快了。明明我们都在不眠不休的重塑家人,却只有他一个人在衰老。

“敦敦,爸爸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如果连你都不帮我,我们的家就彻底散了。”

我并不完全相信爸爸的话,可是我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如果我拒绝的话,不就代表我不希望母亲和姐姐复活吗?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我答应了父亲的要求,进入了笼子。

笼子是我起的名字,我实在背不出一大排的英文单词,所以将眼前这个庞然大物称之为笼子。

其实和笼子相比,从外貌上来看,这里更像是密密麻麻的银色丝线编制而成的银色鸟巢。外观像是个倒吊起来的梨子,挂在整个大厅中央。

它足有三层楼高,我能做出这种判定,是因为它旁边的观察室就有三层楼高。而爸爸就在第三层观察室的玻璃背后。

我能看见他注视着笼子,但他却没有往下看我。

“实验体69,请进入。”

叫到我的名字了,在这里我是实验体69。如果我是69,我的前面一定还有其他实验体,但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其他人。

每到这时,我的心跳都会加速,我的耳朵里听到心跳“呯呯呯”的声响。

我顺着地上的阶梯进入笼子。笼子内部的底面是平,我可以稳稳的踩在上面。我能透过银色丝线之间的缝隙看到外面,可刚才供我进入的椭圆形门已经封闭了,我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响。父亲和研究员正在紧急的确认数据。

从我进入笼子开始,笼内的一切变化都会变成数字,记录在他面前的屏幕上。

我的心跳、血压、肾上腺素、甚至于各种酶的变化,全都会显示出来。当然,他们更注意的是笼子的变化。

“鸟巢就是神的子宫。”

爸爸叫它鸟巢,提起它时总是有无限的怜爱,仿佛鸟巢是他的另一个女儿。我从不记得他又用如此温柔的目光看过我和姐姐,这一瞬间,我对他有了怨气。

丝线之间看人,将人的身体切割成一块块。我才能更观察到人行为的不同。父亲的嘴角有微笑,可他的眉毛却总是皱成一团。他的右手在屏幕上飞快的确认,仿佛胸有成竹。他的左手却在不停地发抖。

他身边的女研究员跑前跑后非常积极的工作,可她看父亲的眼神里却流露出爱意,甚至还有更多意味不明的东西。

我继续看着,可是银色的丝线慢慢发出白光,它们构成缝隙的之间,渐渐变得模糊。丝线与丝线之间发出银色的火花,我的眼前一片白光,不得不闭上眼睛开始调节。

又开始了,这是笼子开始运转之后的情况。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很轻很轻,甚至升起到了空中,一直升到了笼子的中心位置。进入笼子之前,我的衣服早就换成了一身白色的紧身衣。我忽然感觉冷了,无法继续伸长双臂。我只能抱住我自己,让我的身体获得片刻的温暖。

研究员曾经提议,要在我进入笼子时播放音乐。可能是她的音乐品味太糟糕了,也可能是我实在不喜欢想事情的时候听音乐。

观察室里的数值反映着我的一切。我进入笼子后,音乐播放的瞬间我的血压值骤然升高。

所以笼子里没有任何播放任何声音,但我其实是有听到声音的,下雨的声音。

姐姐死的那一天早上,下了很大的雨,我因为身体不舒服,没有出门。我没有看到姐姐死去的瞬间,真是太好了。

在我的内心深处,她的模样非常美好,所以我才能在心中反复构建她的眉眼,甚至她唇边的那颗小痣,都恰到好处。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姐姐出现在我的面前。

“敦敦!不要总是皱着眉头,明明是这么好看的眼睛。”

银色的光聚成她的样子,甚至还能跟我说话。她还是很温柔,和母亲不同,既不会埋怨我,也不会因此向我乱扔东西。

她的手抚摸着我的眉毛,企图抚平的还有我因为混乱,而逐渐扭曲的内心。

在笼子里见到她之前,我一直在焦虑。即使什么都不说,我的眼睛也犹如火烧,我的嘴里也味同嚼蜡。我的姐姐和母亲死了,父亲又变得奇怪了。我做这一切究竟有什么用?不过是不肯放弃虚构的幻象。

就算在笼子里看到姐姐,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可她挑起我的头发对我说了。

“早就跟你说了,还是不戴眼镜比较好。”

她是我的姐姐,记得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姐姐为什么自杀?”

“敦敦认为我会自杀吗?”

“就是认为不会才感觉奇怪,无论是关山信还是苏熏,他们说的话我一点也不相信。我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为什么要从楼下跳下去。”

“敦敦竟然这么生气,我还以为你见到我会开心。”

“怎么可能会开心!”

我的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她总是如此,说着温柔的话,做事却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从来不曾真的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因为姐姐死了!妈妈也变得奇怪!最后莫名其妙死了!爸爸也是一样,变得很奇怪!可我只能听他的话……我不能连爸爸也失去……”

如果没有爸爸,我就变成了真正的孤儿。这都是因为你的死!为什么你能毫不介意的再次出现,并且表现的好像没事人一般。

“对不起了敦敦。”

她拥抱了我,身上好温暖,正如她一直安慰我的方式。可我闻不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了。她的身体不在这里。

我是喜欢姐姐的,我一直知道,就算别人只能看见姐姐,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还是喜欢姐姐。因为漂亮又有勇气的姐姐是我的骄傲。

那样漂亮的姐姐为什么会变得支离破碎?连一只胳膊一条腿都在落地的过程中,被马路牙子切断?

她怎么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对不起,敦敦。我只是很难过。”

“我知道!我知道姐姐也有烦恼。姐姐和他们说的根本不一样,为了维持好的成绩,每天都学到后半夜。为了能够在运动会上取得好的名次,还要早上五点起来跑步。为了能够给学生会做贡献,还去学习管理学、经济学,好在下次开会的时候提出一两个好的点子。姐姐也会为了脸上长了痘痘烦恼,还研究遮瑕和粉底液的使用!这些我都知道!”

我知道完美姐姐的烦恼,但我一点也没有因此而讨厌姐姐,相反,我更加喜欢姐姐了。姐姐才不是因为漂亮才受到别人的喜爱,姐姐也付出了很多。这是我和姐姐的秘密。但是姐姐为什么会自杀呢!如果有烦恼就告诉我啊!难道还有我不能知道的姐姐的事吗?

为什么会什么都不说而选择死亡!至少!至少应该让我知道,我们不是姐妹吗?

“我犯了罪,只能以死谢罪。”

姐姐的身体发出了白色的光,她的身体变得很亮很亮。这是她要消失的征兆,上次也是在这个地方,她忽然消失了。

“别走!有罪我们一起承担!我们不是姐妹吗?”

我冲着白色的光芒呼喊,可是她却还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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