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某个清晨,喧闹声搅碎了钢城的宁静。

班尼迪克整了整领口的蝴蝶结,往文明杖上哈了一口气并把其擦拭得锃光瓦亮,然后挂上一个从小丑那里学来的大大微笑,吱呀一声拉开剧院的大门。

“早上好,孩子们!今天整整一上午,都是你们最爱的木偶剧……”

砰的一声,门外那个两米高、二百斤的宝宝用沙包大的拳头招呼到他的脸上,班尼迪克就像芭蕾舞演员一样旋转着飞了起来——

就是落地不怎么优雅罢了。

一群猛男冲进来对着班尼迪克一顿拳打脚踢。直到他们打累了,班尼迪克才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掏出白手绢擦掉脸上的血迹,礼貌地问:“那么,各位有什么事吗?”

“少给老子装蒜!”

为首的男人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向班尼迪克展示着左臂上的猛虎刺青:“一星期前就叫你收拾东西滚蛋了,到现在还没动静,你是不把我们剑虎帮放在眼里?”

“哦,您说那张纸啊,抱歉我还以为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毕竟我可从来没说过要出售剧院呢。”班尼迪克微笑着说。

对面那汉子也不含糊,伸出手环就打了一个数字:“三百万积分,买你这茅房,你就说答不答应。”

嘶——

角落里传来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那是藏起来偷看的剧院工作人员们。

以钢城的物价,三百万积分收购剧院确实已经很良心了。就算对方不开这么高,以近几月剧院惨淡的经营情况来看,这家剧院早晚是要关门大吉的,大家都巴不得有个接盘侠收购这里,早点分行李回家呢。

不过很显然,这个“大家”,并不包括班尼迪克本人。

班尼迪克淡定地用手帕压住额头,渗出的鲜血很快将其浸透。他依旧平淡地说:“抱歉,可能在下的表达有些疏漏。我说,这间剧院,不卖。”

纹身汉子像是早就预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飞快地一把揪住班尼迪克的领子把他拽到面前,烂牙一张,腥臭的口气全部喷到他的脸上:

“你知不知道老子背后是哪个山头,嗯?换做别的帮派,你还想拿钱?这三百万是老板可怜你才给你的,老子要是昧良心,扣下就扣下了,照样有一百种方法赶你走信不信?别不识好歹!”

班尼迪克慢条斯理地说:“班尼迪克剧团就是我的生命,你要收走它,就是要我的命呀,抱歉真的不能答应阁下。”

“敬酒不吃吃罚酒!”

纹身汉子把班尼迪克推到地上,刷地从腰间拔出小刀。角落里的工作人员们惊叫一声,如鸟兽散,倒是汉子的同伙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劝道:“别,老大,最近风头紧,条子那边可盯着咱呢,过两天再收拾这小子也不迟。”

纹身汉子瞪圆了牛眼,满脸憋得通红,好一会儿才威胁性的用刀子朝班尼迪克比划了几下,带领一众人惺惺离去。

班尼迪克不屈不挠地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衣服上的灰,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种事,他已经遇到过太多了。

自己身为没落贵族,将最后的家产变卖建起了这座剧院,就是为了把艺术在塔都推广,实现自己成为剧作家的梦想。

艺术从业者在塔都属于下等人,班尼迪克的积蓄也只够在第四区买下这么一块地皮,所以剧院最终就建在了这里。

然而相较于歌剧,穷人们更想品热气腾腾的面包;相较于歌剧,富人们更想听车间机床的轰鸣。每天的客人都只有寥寥几个,却有数不清的妖魔鬼怪找上门来想把这座剧院变成新的血汗工厂;不知是源于贵族的修养还是真的已经磨炼到免疫,班尼迪克早就能够像现在这样坦然应对一切威胁、辱骂和殴打,这让每一波心怀鬼胎的来客都无功而返。

捡回在刚才的冲突中被踩成两段的文明棍,班尼迪克耸耸肩,挥手招呼着重新聚拢回来的工作人员们:“都别看了,赶紧准备,上午的演出马上就该开始了,各就各位,各就各位!”

几个小伙子慢腾腾地走开了,剩下的大部分人待在原地没动。

人群里有人小声说道:“班尼迪克,我们……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观众了。”

“嗯,我知道,看来14号剧本还是有点太沉重,毕竟木偶剧多数时候是给孩子们看的嘛,欢快一点才好。”

班尼迪克一挥文明杖:“我昨晚完善了15号剧本,改动不多,今天就试着演出看看吧!杰勒米?听到了吗杰勒米?”

文明杖被折断的一端被他不小心甩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当啷的脆响。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截文明杖,借此回避班尼迪克的目光。

“杰勒米他,在自己房间。”有人告诉班尼迪克。

班尼迪克耸耸肩,一瘸一拐地向休息室方向走去。

一进门,他就有些兴奋地说:“杰勒米,15号剧本你看了吗?我觉得我们应该再……你这是做什么?”

房间里,矮小的驼背男人已经收拾好行李。见到班尼迪克,他心虚地一缩头,这让他看上去更像虾米了。

“没,没什么,收拾下房间而已。”

杰勒米把地上的巨大背包朝床后踢了踢,仿佛这样班尼迪克就看不见它了一样。

“那就快点吧,演出就要开始了。”班尼迪克没有起疑,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杰勒米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终于叫住了班尼迪克:“班尼迪克!”

“嗯?”

“俺退出,今天开始俺就不在这儿干了。”

杰勒米咬着牙说完,然后瘫坐在床头,仿佛这几个字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班尼迪克没有生气,反而担忧地问:“怎么了?”

“俺……我已经受不了了。每天对着鬼都没有的观众席,每天都被一群流氓威胁骚扰……俺想回第五区老家,继续做个木匠,至少,至少还能挣口饭吃。”

“你难道……不喜欢木偶了吗?”班尼迪克伤心地问。

杰勒米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摇头道:“不,俺很爱自己亲手雕刻出来的小家伙们,班尼迪克你的剧本也很好看,但是,但是跟你作对的是上层的老爷们啊!他们只要动动嘴皮子,俺这样的狗东西说没就没了,俺害怕。”

“我已经向治安署报过案,他们不会太乱来的。在加把劲,等我创作出合适的剧本,咱们剧院一定会好起来的,即使这样你也要走吗?”

杰勒米头摇得像拨浪鼓:“求求你,放俺走吧,俺在下层还有老婆孩子,俺一定不能出事!俺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放我走!”

班尼迪克无奈地叹口气道:“好吧,我尊重每一个职员的选择,不会强留你的。一会儿来我办公室吧,我给你把这几个月的工钱结算……”

话没说完,杰勒米就已背上那个几乎和他一样大的背包,匆匆自班尼迪克身边挤出去。班尼迪克本还想挥手说声再见,手刚举起来,杰勒米已经跑没了影,他的手悬在半空中,久久没有放下。

上午的木偶剧,似乎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麻烦呢。

不过还好,班尼迪克私下里和杰勒米学过一些操纵木偶的技巧,应该可以顶一顶。对于新的剧本,身为作者的自己比杰勒米是要熟悉的,说不定反而会达到更好的效果呢。

于是,未向其他员工解释,班尼迪克亲自走到了台上。

今天的观众席,依旧空无一人,所有欣赏到这场演出的人,都躲在后台各自叹气。

班尼迪克像是登上了第二区“顶峰”百老汇的舞台,起劲地操纵木偶跳跃、舞蹈。

那是个少女在森林中迷路,凭借自己的智慧摆脱野狼、戏耍笨熊、最终顺利回家的故事。乐师上个周跑干净了,他就用嘴巴来模仿各种音效,一边还要以粗细不同的嗓音精确背出各人物的台词,一会儿是风烛残年的老爷爷,一会儿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甚至还有狼嚎、熊咆等动物的声音,同时还要兼顾旁白。

虽然以专业的角度来看他的口技很一般,但那个人,真的是在用灵魂演出。

一上午下来,班尼迪克的嘴唇干裂,嗓子也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但他顾不上休息,因为下午还有一场王子与公主的歌舞剧,他要代替前天离职的剧务准备布景。

一直忙到中午,班尼迪克才有时间就着凉水啃两口硬面包。正当他准备闭上眼睛稍微眯一会儿的时候,走廊里的争吵声吵醒了他。

一个男人焦急地说道:“苏珊娜!再考虑一下吧,班尼迪克现在真的很需要你!”

紧接着响起的尖细女声中充满鄙夷:

“需要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需要积分和更好的生活,那个落魄贵族能给我吗?现实点,拉扎斯,再跟他混你会连饭都吃不上的。”

“虚!”男人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声点,他的房间就在附近……”

“他听见又怎样?还想监禁我不成?”

女人反而提高了声音,故意要让班尼迪克听见接下来的话:

“告诉你们吧,人家已经成功迷倒了第二区的欧文大老板,他都答应带人家去上层享乐了。本小姐年轻貌美,在那位大人的豪宅里做一个歌姬不比烂在这破地方当个三流演员强?今天,就是班尼迪克抱着我的腿哭着求我,我也走定了!”

她停顿了片刻,班尼迪克能想象出门外那浓妆艳抹的女孩对着自己的房门、双手掐腰、公鸡一样高傲地昂着头示威的样子。

等了几秒不见动静,苏珊娜扫兴地骂了句“窝囊废”,甩甩头发便离去了。班尼迪克轻叹一声,打开房门,叫住了苏珊娜。

“干嘛?打算跪下挽留我了?”苏珊娜没好气地说。

她对班尼迪克怨恨的原因,其实非常复杂。早在剧院生意开始不景气的时候,苏珊娜就委婉地向班尼迪克提议过,在深夜推出一些擦边的成人表演来吸引观众。没想到,一向温和至极的班尼迪克竟然会大发雷霆,不留情面地把苏珊娜狠狠训了一顿。

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只是想让大家都有办法赚到积分生存下去而已啊!那个班尼迪克,成天在剧作世界中自我陶醉,完全不考虑现实问题,偏偏还有那么严重的精神洁癖,说什么那些下流的搔首弄姿根本不是艺术!

不是艺术也是们糊口的手艺好吗?凭什么只有你能够不向现实低头,心安理得地活在梦里啊!简直太……让人嫉妒了。

苏珊娜也曾梦想成为一名一流的舞蹈家,直到现实给了她的膝盖一箭。她想和班尼迪克对线,想看他梦想破灭后的样子,至少这样,能让自己的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但班尼迪克根本没有生气,脸上仍挂着平常那种有涵养的微笑,那笑容让苏珊娜心里发毛。

“要走了吗?我来帮你结算下这个月的薪水吧。”他淡淡地说。

“班尼迪克,苏珊娜刚才说的其实是……”

刚刚劝说苏珊娜的男子——剧院里的魔术师拉扎斯——想要解释些什么,苏珊娜和班尼迪克两人却似乎都不想听。

“下午还有我的节目吧,就这么放我走,真的没问题吗?”苏珊娜有些失望地说。

班尼迪克淡淡地回答:“毕竟是你选择的道路。”

他和苏珊娜都清楚,苏珊娜将要成为的“歌姬”,其实和“歌”并没有什么关系。走上这条路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再好好地穿上舞鞋了。

苏珊娜用手背用力抹了抹眼睛,脸上的妆花了一大片。她拎起小挎包,逃命一样跑远了。

又沉默了十几秒,拉扎斯才小心翼翼地说:“班尼迪克,女主角跑了,下午的演出……”

“还有其他人吗?”

拉扎斯低下头:“她是最后一个女演员了。”

“没关系,我来。”班尼迪克笑笑说。

拉扎斯瞪大眼睛:“您来?!”

“嗯,古典舞蹈我还是学过一些的,为了不踩到舞伴的脚,女步也是必学课程,交给我吧。”班尼迪克自信地说。

“可是您穿起女装……”

“打扮一下,只要不说话就不会被发现。帮我去叫下肖恩,让他抓紧时间来和我排练一下。下午他演王子,我可不希望吓到他。”

这个时候,班尼迪克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拉扎斯沉重地点点头走开了,班尼迪克来到试衣间挑选戏服。

小小的试衣间虽然破旧,衣服却是琳琅满目。那些衣服虽算不上华丽,却也精致耐看,毕竟班尼迪克曾经也生活在上层,是个有高审美的人,不少衣服甚至是他亲手照着自己的记忆裁剪改造过的。

他褪去西装革履,坦然地穿上紧绷绷的束胸、蕾丝边的百褶裙以及过膝的白色长筒棉丝袜。戴正金色假发以及亮闪闪的假皇冠后,他还细心地给自己拍上淡淡的粉底、喷好廉价香水;随着不断的自我暗示,他的动作逐渐女性化起来,加上本身就偏中性的面容,一时间竟让人难辨性别,而那与生俱来的高雅气质完美贴合公主这个角色,效果甚至超越了苏珊娜这样的草根演员。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没等班尼迪克回答,饰演王子的肖恩就创了进来。

“班尼迪克,下午……”

见到试衣间内那耀眼的“公主”,他红着脸愣住了,直到班尼迪克开口请他说下去,他才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肖恩皱起眉,犹豫再三,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班尼迪克,对不起,我可能没办法再表演下去了!母亲的病加重了,医院向我索要几万积分的住院费,还有后续的治疗费用,继续在这里工作是绝对偿还不起的!”

“听说旧城区新建了一家炼钢厂,因为省钱没配备安全装置,导致时常有工人掉进铁水中。但那里工人的薪酬也因此特别高,我想去试试。”

班尼迪克扶起肖恩,轻声说:“你的孝心相当珍贵,不过抱歉,我没有太多能帮你的,只能献上我的祝福了——注意安全。”

“您是……同意了?”

“我没有理由阻止一个孩子去救自己的母亲啊。”

“班尼迪克……对不起,对不起!”肖恩又跪下去开始磕头,“那年你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我,给我吃住,教我表演,像亲哥哥一样对我,我却,我却要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抛弃你……”

“我是个作者,不是评论家,无权对别人的人生剧本指指点点。帮你完全是出于我的自愿,你并不亏欠我什么,去吧,我的兄弟。”

班尼迪克说着,顺手用自己的手环在肖恩的手环上扫了一下,肖恩的账户上便悄悄多了几万积分。

那是他东拼西凑、准备这个月用来给员工们发薪水的积分,不过现在好像也用不着了。

几分钟后,肖恩顶着红肿的额头和双眼走出了剧院大门。班尼迪克站在门旁向他挥手告别,身上还穿着刚才那套公主戏服。

下午的观众席,依旧空无一人。舞台之上,班尼迪克穿着由半身男装和半身女装拼接起来的奇怪戏服,一个人翩翩起舞。

“啊,我亲爱的公主,如何才能敞开你的心扉?”

他牵着看不见的恋人用男声低吟。

“啊,我亲爱的王子,如何才能走入你的心房?”

他扶着不存在的舞伴用女声高唱。

没有音乐,皮鞋与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组成旋律;木板做成的粗糙布景偶尔发出咯吱一声,代替了观众的鼓掌。

哒,哒,哒,哒,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拉扎斯在后台为班尼迪克扼腕,他却只记得忘情地舞蹈。

演出结束,班尼迪克先是轻轻捏起左边的裙摆,向着观众席略施一礼,紧接着又后撤半步,右手放在胸前,以王子的身份一鞠躬,然后大幕缓缓落下。

…………

“接下来,就只剩你的魔术了,加油。”

冷清的后台,班尼迪克和拉扎斯搬了个纸箱当桌子相对而坐,一起吃没有加热过的盒饭。

纵使是班尼迪克这种充满热情的人,此刻也不免显出一些疲态。一整天的高强度演出疲劳了他的肉体,演员们接二连三的辞职更是消磨着他的精神;之所以还没有垮掉,完全是因为今天的演出还没有结束。

他知道,这是剧院最后一场演出了,无论如何也要将它进行下去,至少要给自己的梦想举办个体面的葬礼。

拉扎斯突然停下刀叉,沉默片刻,对班尼迪克说道:

“今天一下午,我都在想苏珊娜的事,我想,她是对的。”

“先听我说,”拉扎斯伸手阻止了想要说话的班尼迪克,“我不是说她傍大款值得鼓励,我只是觉得……咱们也该像她一样认清现实了。”

“班尼迪克,我认识你有六七年了吧,所有人中我和你相处的最久,所以你要相信我不会害你。”

“当初,我欣赏你的决心,从百老汇下来陪你组建剧院。那时的我也以为只要坚持就一定可以成功,拥有梦想的人是无敌的。”

“但是啊,我忘记了一点。艺术家与表演者为什么只是四等公民?因为这个国家,根本就不支持‘娱乐‘啊。”

“一切可供大众消遣的东西,只应当出现在上层,下层公民就应像机器一样没日没夜地劳作、卖命,以此来支撑这座巨塔的运转。”

他让叉子在手指间飞快地转动,班尼迪克只能看清一团模糊的白光。

“所谓艺术家,说到底不过是逗笑上层老爷们的玩物罢了。木偶剧,舞台剧和我的魔术一样,觉得自己有多高大上,其实都是谋生手段、骗人把戏而已。当老爷们烦了腻了另寻新鲜玩意儿的时候,我们也就该……”闪动在班尼迪克手指间的白光忽然消失,那柄钢叉不翼而飞,“消失。”

“你是在劝我我放弃演出吗?”班尼迪克问。

“不,”拉扎斯笑着回答,“魔术就是魔术,消失的东西,总会在另一个地方再出现。”

他说着,伸手在班尼迪克耳后一摸,那柄钢叉竟原封不动地又出现在他的手中。

“那年你邀请我,这次换我邀请你了。我们离开塔都吧,从这个已经岌岌可危的国家中消失,去卡塔塔联邦,甚至去伊修。我听说地面国度民风淳朴,爱好音乐歌舞,我们的表演也一定能被他们喜爱的。”

班尼迪克扬起眉毛:“你这是叛国啊。”

“我这是在救你,”拉扎斯立刻反驳道,“像你这种人,实现不了梦想的话,是会死的。”

“这点我完全同意。”班尼迪克哈哈大笑起来。

“我没跟你说笑。就今晚,卖掉这座剧院吧,把所有积分兑换成黄金。我在边境巡逻队认识几个人,他们会放我们离开国境的。”

“可是,今晚还有演出呢。”

“别管那该死的演出了!!”

拉扎斯突然发作,一脚踢翻了充当桌子的纸箱,没吃完的饭菜撒了一地:

“你自己明明知道这剧院已经办不下去了!上层已经颁布新的《娱乐限制法案》,艺人的社会地位再度下降,你在第四区根本招不来新的演员,艺术已经死了!难道你还指望碰上另一个和你一样的傻瓜吗?给我清醒一点!!”

班尼迪克心疼地叹着气,去捡掉在地上的面包,拉扎斯抢在他前面,一脚把面包踏在脚下:

“别回避了,现在就回答我!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我……”

班尼迪克眯起眼睛,拉扎斯知道这是他认知思考时的表情。

“我不走。这里,这座剧院,是我的家,我的一切。人生不能选择在哪里开始,但我想在这里结束。”

“你想死是吗?”拉扎斯冷笑道。

班尼迪克不置可否。

“也好,对你来说,这是最合适的结局了。”

拉扎斯狠狠一拽衣服的领子,径直走出了剧院大门,直到从班尼迪克视线中消失,他也没再回头,没说一句再见。

“这月的工资……也不用结算了是吗。哈哈,大家都很照顾我呢。”班尼迪克自言自语地说。

…………

魔术表演,在八点准时开始。

班尼迪克穿上礼服,戴上高帽,贴上标志性的八字胡,胳膊上挂上一根小拐棍走到台上,向彻底空无一人的剧院脱帽致意。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格林剧院!今晚要上演的是~一场神奇的魔术——电锯惊魂!”

现场鸦雀无声,班尼迪克却享受地侧耳倾听,沉浸在幻想中的掌声里。

他小跑几步,自己到后台拉起帷幕,然后又返回台前。舞台中央横放了个大铁箱,其上方则悬着一轮锋利的电动钢锯。

班尼迪克打开铁箱侧门,向观众展示里面并没有任何机关,然后跑到后台按下按钮,电锯便开始飞旋嗡鸣着缓缓下降。

接着,他躺进箱子,从孔洞中伸出头和四肢,然后咔嚓咔嚓地关上两侧的锁。

“魔术师先生似乎遭到了大危机!被锁在没有任何机关的铁箱中,他将如何脱身呢?女士们先生们,请拭目以待!”

电锯继续下降,噪音几乎盖过了班尼迪克的嗓音,班尼迪克还是在卖力地营造紧张气氛。

要如何逃脱,他也不知道,毕竟自己压根就没学过魔术,这铁箱内也真如他所说,没有任何机关。

但至少在鲜血内脏溅满舞台前,他这个“魔术师”当得是相当合格的。

“死亡正在逼近!让我们一起倒数!五!四!三!二!一!!”

随着他的呼喊,电锯无情地逼近他的躯干,锯齿边缘甚至已经与铁箱擦出明亮的火花。那火花映在班尼迪克的眼中,照亮了他狂热的笑容——这,就是最后的演出了。

咻——

突然间,灯光全灭,整个剧院陷入一片黑暗,那电锯也因能源中断而渐渐停止转动,锯齿最近距离班尼迪克的腹部只有几厘米。

有烟味飘了过来,大概是某处失火烧毁了供能线路,阴差阳错地救了班尼迪克一命。

火光在后台方向闪烁,火势在蔓延。铁箱的钥匙早已被自己丢掉,此时的班尼迪克虽然免于腰斩,似乎还是要落得个被活活烧死的结局。

“火吗……一点都不美啊。”

班尼迪克百无聊赖地哼起家乡的小调,等待自己被烧成灰烬的那一刻。空荡荡的大厅中,舒缓的歌声伴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声经久不息,窗间洒下的月光却在这时悄无声息地变为绯红。

那一晚发生了一个事件。那件事被后人称作“血月之灾”。

有人的惨叫声传来,班尼迪克听出,那是早上那个黑帮成员的声音,这把火估计就是他们放的吧。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开始似乎有五六个人,后来变成两三个,到出现在班尼迪克视野中时,就只剩一个慌张又绝望的男人。

那人用尽了力气,一不小心扑倒在地,他的身后立刻扑来一只狼一般都黑色猛兽,毫不留情地撕开他的喉咙,将其开膛破肚。

“这次又换野兽了吗……真是越来越魔幻了,果然现实才是最离奇的。”

班尼迪克一边淡定地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一边还能吐槽。对于一个心死的人来说,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吓到他了。

那野兽几口将黑帮成员吞食干净后,慢慢向班尼迪克走来。班尼迪克冲他微微一笑,说道:“晚上好,朋友,愿意做我的观众吗?我可以给你读读我的新剧本,当然还有诗歌。”

出人意料的,野兽听了这话,竟然温顺地犬坐在离班尼迪克两米远的地方,用血红色的眼睛盯着他。

“这么说?你同意了?哈哈,荣幸之至。”

班尼迪克开心地清了清嗓子,朗诵道:

人啊,你是否还为命运感到忧伤

虎狼环伺,前途渺茫

希望,似天边六点的残阳;

且听,那心中的旋律

唯坚守信念,方不负韶光

……

“说出汝之愿望,羔羊。”

一个温柔的女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很不礼貌地打断了班尼迪克。

但班尼迪克并没有生气,因为那声音格外好听,如夜莺,如风铃,如唱诗班的合唱在晴空回响。

“我已经没有愿望了,女士。”他礼貌地回答那看不见的提问者。

“原来如此。”女声喃喃道,也不知她到底懂了什么。

野兽畏缩地匍匐在地上,赤色月光亮度突然暴涨,刹那间充斥了整个剧院。不明的黑色物质流淌过来,慢慢爬上铁箱,爬上班尼迪克的身体,后者闭上眼睛,欣然接受。

“汝之所求,吾之所愿。万事皆允,汝愿得偿。”

“请拥抱新生,亲爱的羔羊,汝之名乃……”

“剧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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