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夏是个瞎子,但并不傻,学东西很快。更何况按摩可能就是他将来活下去的依仗,所以自然也是倍加刻苦。除了认真记下瞎老刘说过的重点,闲着的时候,钟夏还会透过墨镜,盯着瞎老刘,“回放”着瞎老刘给人一次又一次的按摩。

至于家里的糟心事儿,钟夏干脆就是眼不见心不烦。眼下,没有什么事情比学习按摩更重要了。

连续两天没见李若兰的踪影,钟夏还是有些不放心,借了瞎老刘的手机,给李若兰打了个电话。

“铁墩儿找你麻烦了吗?”钟夏直接发问。

“找就好咯!”李若兰竟然很遗憾,“我觉得上次还是打得轻了,想找机会再打一顿。嘁,那小子见了我就躲,我也不好追上去揍他。唉,毕竟是你老家邻居,乡里乡亲的,我就给你个面子,算了吧。”

钟夏有些哭笑不得,觉得或许是铁墩儿觉得被女人打了很丢人,所以忍下来了?还是在憋着坏呢?“那小子不是傻好东西,你小心点儿。”

“嘁。”李若兰满不在乎道,“放心,我就等他来找事儿呢!”

钟夏道,“别作死啊,你可没钱赔人家了。”

“嗯嗯,我知道。”

“家里窗户收拾了吗?”

“收拾了。”李若兰道,“这谁电话啊?”

“我师父的。”

“哦,那我记下。”

“嗯,没别的事儿,挂了。”

“等会儿,我都忘了。我有个同事,不穿的棉衣给我了,一直在车上扔着呢。我下班给你送去啊。”

“嗯,好。”

这天气温很冷,路上的积雪化成了水,又结成了冰。北风像刀子一样,吹到脸上生疼。上午没什么生意,钟夏坐在店里,两只手虚按着,练习着按摩的手法。

半下午的时候,有客人来了。还没进门就嚷了一声,“老刘。”掀开门帘进来,“我这两天肩胛疼……”话说一半,一眼看到钟夏,来人愣了。

瞎老刘听出是胡所长的声音,道,“胡所长来了啊,来,我给你按按。”

钟夏坐在门旁,听到胡所长的声音,心里咯噔了一下。穷山村里的小瞎子,威胁过胡所长,总担心胡所长伺机报复,猛然间遇到,钟夏心里还是有些发憷。迟疑了一下,还是打招呼道,“胡所长好啊。”

胡所长嘴角微微一抽,很意外,“你……”

“我新收的徒弟,叫钟夏。”瞎老刘以为钟夏只是跟胡所长客套一句,没想到他们认识。笑呵呵的拄着盲杖从柜台后出来。“胡所长最近忙啊,有些日子没来了。”

胡所长又看了看钟夏,跟瞎老刘客套,“嗯,这不快过年了了吗,严打的厉害。最近生意咋样?”

“不咋好。”瞎老刘道,“凑合着过日子。钟夏,你来。”

胡所长是熟客,瞎老刘按摩的时候给钟夏讲解一番也不打紧。平时喜欢跟瞎老刘胡扯几句的胡所长今天却沉默了下来,倒是让瞎老刘教学教的很顺畅。

半个小时后,胡所长起身,跟瞎老刘客套了几句,也没付钱,直接走了。

“派出所的胡所长。”瞎老刘叮嘱钟夏道,“抠抠索索的人,从来不给钱的。镇上没人敢惹,遇见了客气点儿。镇子上还有几个小混混,也是孬孙东西,咱惹不起。”说到这里,瞎老刘忽然乐呵道,“听说前些时候,这帮小混混,被一个女娃子给揍了,好几个都住院了,还有个眼睛瞎了一只。也真是报应,哈哈。”

钟夏也跟着乐了一声,道,“那些小混混会来找麻烦吗?”

“这段时间没来了,不是都住院了嘛。”瞎老刘笑道。

“哦,胡所长跟你很熟啊,咋不帮帮忙?”

“熟啥哎,他跟那些小混混更熟。”瞎老刘嘟囔了一句,被哑媳妇拍了拍肩膀,知道哑媳妇不让自己乱说话,便悻悻然闭了嘴。

钟夏一愣,想起之间“看”到的胡所长的过去,不由叹气。这个时候,店里又来了客人,这也是个熟客,不过大概是喜欢安静的,瞎老刘便没喊钟夏。

一晃到了傍晚,李若兰来了,还带来了一件棉衣。钟夏试了试,稍微有点儿大,不过从来都是捡别人衣服穿的他,倒也不嫌弃。而且这棉袄还是羽绒的, 穿在身上,又轻又暖和。真好。

“就穿着吧。”李若兰的情绪有些低落,“还没吃饭吧?走,咱们下馆子去。”

钟夏笑问,“发工资了?”

“没有,烦,陪我喝点儿。”李若兰道。

钟夏隔着墨镜看向李若兰,片刻,道,“我跟师父说一声。”进屋跟正在忙着的瞎老刘打了声招呼,便又出来。

上了车,钟夏道,“谁又惹你了?”他这是明知故问,刚才就已经“看”到李若兰被她中意的小姐姐严词拒绝的画面了。

李若兰不想跟钟夏提,只是苦笑,发动车子朝着不远处的一个小餐馆开去。进了饭馆,要了几个小菜,再要一瓶白酒。

“路上都结冰了,你还要开车,别喝了吧。”

“咳,没事儿。”李若兰不听劝,打开白酒,倒一杯,推给钟夏,自己又倒上一杯,“你学的咋样了?”

“挺好的。”

“嗯,那就好。”李若兰道,“跟着师父好好学。”说着,拿起一双筷子,递给钟夏。

钟夏接过李若兰递来的筷子,想要吃口菜。

“这边……咳,茴香不能吃。”李若兰喝一口酒,再看一直戴着墨镜的钟夏,抿了抿嘴唇,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肥肉,放在钟夏面前的盘子里,“吃这个,多补点儿肥肉。”

钟夏应一声,迟疑片刻,说道,“感觉你有事儿啊。”

“跟你说了也白搭。”李若兰呵呵一笑,“唉,我呀,表白被拒绝了。”

“哦,想开点儿。”钟夏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啧啧,还会拽词儿了。”李若兰笑道,“是吧,我也这么想的,就是……唉,无所谓了,我这人,向来就是拿得起放得下。现在想想,她……长得也就那么回事儿。看多了,审美疲劳。再说了,性子太软弱,我也不喜欢,哈哈。不说这个了,都在酒里了。”

什么就都在酒里了?

钟夏觉得好笑,听到李若兰滋的一声喝酒,问道,“你怎么打算?”

“打算啊……”李若兰倒酒,然后端着酒杯把玩,“我准备走了,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至于吗?还矫情上了?

钟夏看不到李若兰的表情,但还是听出了她故作哀伤的语气。可能会有些不痛快吧,但伤心应该是不至于的。而且,钟夏觉得,李若兰的不痛快,或许也并不仅仅因为“表白被拒”,更主要的,应该是因为她那个意中人小姐姐在拒绝了李若兰之后为了缓和尴尬气氛开的一个小玩笑,“你要是男孩子,我可以考虑一下呢。”

“有时候啊,真希望一觉醒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两杯酒下肚,李若兰有些唏嘘,“说起来,活这么大,稀里糊涂的,感觉真的像是做了一场梦。”

钟夏愣了一下,道,“你还好吧,我这才是一场噩梦。”

“唔,是啊。”李若兰道,“我走以后,你好好跟着师父学手艺。”

“嗯。”

“啧,感觉有点儿生死离别的意思。”

“也差不多吧。”钟夏道,“以后大概也不会见面了,跟生死离别,也没什么区别。”

“倒也是啊。来,兄弟,喝点儿。”李若兰举起酒杯,“这次真的要走了。”

“你哪次也没有假走,只是发生意外,又留下了。”

“倒也是。来来,举杯。”

钟夏无奈,举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

火辣辣的白酒下肚,身上登时有些暖和起来。

“希望这次可别有什么意外了。”李若兰笑了一声,一转眼,看到一旁角落里依偎在一起吃饭的情侣,眉头一挑,又勾起了伤心事儿。灌一口酒,撇着嘴,低声道,“秀恩爱,死得快!”

钟夏耳尖,道,“你这是嫉妒。”听到李若兰倒酒的声音,拧眉道,“少喝点儿吧,再喝保不齐有什么意外。到时候,我大概得说一句‘你咋又回来了’。”

“乌鸦嘴。”李若兰本来不在乎,但听钟夏这么一说,便有些膈应,想了想,道,“大不了今儿奢侈一回,宾馆里开个房间。”端起酒杯,闻了闻酒香,“喝酒嘛,就得喝痛快了。”说罢,又看了一眼旁边不远处已经喝大了,趴在桌上的中年男子,努了努嘴,“就像这样。”又想到钟夏看不到,讪讪一笑。

钟夏道,“行吧,你有钱,住总统套房都没人管你。”

“嘁,这破地方,有总统套吗?”李若兰笑笑,又沉默了片刻,道,“反正要走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

“其实我……算了。”李若兰嘿嘿一笑,有些遗憾,道,“我呀,是个心里搁不住事儿的人。有秘密藏在心里难受。可是吧……又不好跟你说。还是算了。”

你还能有什么秘密我是不知道的?

钟夏笑了笑,“随便你。”

“你就不能追问一下?说不准我忍不住就跟你说了。”

“不要了吧。”

“嘁,没劲。”李若兰喝一口酒,又道,“临走之前,我得再揍一顿那个铁墩儿,我是越想越气!对了,村儿里有没有什么人欺负你?跟我说,我顺手收拾了给你报仇。”

钟夏还真有些心动。不过仔细想想,又摇头道,“我一个瞎子,谁没事儿欺负我干啥。”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多年来,他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子,也不喜欢生事。

正说着,门口走进来一个女孩儿。女孩儿看到那醉倒的男人,拧着眉头走过来,喊了一声,“爸。”

男人醉的不省人事。

女孩儿推了他一下。男人动了一下,抬起头,看了女孩儿一眼,“干啥!”说罢,又趴下了。

“回家啊。”女孩儿道。

李若兰听到女孩儿的声音,转脸看来,有些意外,“崔晓?”

女孩儿名叫崔晓,在郭村镇纱厂里当文员。转脸看过来,“若兰,你也在这啊。”注意到李若兰对面的钟夏,崔晓问道,“你弟啊?”

“嗯,我弟。”李若兰道。

钟夏睁开眼,“看”到女孩儿,心下恍悟:原来是李若兰看中的那个小姐姐。再“看”一阵儿,心底不免叹气。这么温柔漂亮的女孩儿,命却是苦的紧。

“这是你爸?”李若兰问。

崔晓迟疑了一下,有些勉强的点点头,低声道,“算是吧。”

“算是?”

“以后再跟你说。”崔晓又推搡了一下那男人,“回家吧,你看你喝成啥样了。”崔晓的性子太过柔弱,明明是训斥的话,说出来却像是温柔的抱怨。

“滚蛋。”男人一把推开崔晓。

崔晓往后退了几步,差点儿撞到桌角。幸亏李若兰反应快,及时起身,抱住了崔晓。崔晓一愣,有些尴尬的挣脱李若兰的怀抱,再看那醉倒的男人,眼睛红了,含着泪水。“你怎么这样啊,我不管你了啊。”

说着,门外传来喊声,“崔晓!你爸在这没?”是个妇人的声音。

“在呢。”崔晓回了一句。

一个肥胖女人走进来,看到那醉倒的男人,黑着脸快步走过来,之后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男人后背上。“狗日的东西!咋不喝死你!”

男人吃痛,醒过来,看到女人,也是怒了,“你娘嘞!你再打下试试!”

“我打不死你!”

“我日你先人!今儿非教训你……”

“喝点儿猫尿还长胆儿了?!看谁打死谁!”

……

饭馆儿里乱成一团。

男人和女人撕扯着在一起,桌椅倒了大片。

崔晓哭哭啼啼的远远站着,“别打了!别打了!”

没人听劝。

夫妻二人住得不远,有认识的邻居把二人拉开了。男人脸上被抓挠的多了几条血印子,衣服也被扯破了。他本就瘦弱,看拳脚也不是善打架的。又刚喝多了酒,手脚不太听使唤。所以这一架打的,算是吃了亏。压住了火气,男人冲着女人嚷嚷,“回家再收拾你!”说罢,便被邻居推搡着往家走。

女人啐了一口,骂了一句:“窝囊废!”也不管崔晓,跟着男人回了家。

崔晓抹了一把泪,对饭馆儿老板说道,“老板,看看坏了多少东西,算算,明天赔你啊。”

“咳,明儿再说。赶紧回家吧,劝着点儿,整天打架。崔晓啊,我说句闲话,你妈……”

“说啥闲话,赶紧收拾下。”老板娘打断了老板的话,又对着众食客道,“各位,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崔晓叹气,她知道老板想说什么。又跟老板和老板娘道了歉,担心父母的状况,也没顾上跟李若兰说话,直接快步离开了饭馆儿。

李若兰见状,眼珠一转,对钟夏道,“饭桌都掀了,这顿饭就别吃了,我得赶紧走。”

“你上哪啊?”

“有事儿。”

“那明天你啥时候走啊,家里钥匙……”

“再说吧,走不走还不一定呢。”说话间,李若兰已经跑了出去。左右看看,看到了崔晓背影,李若兰追了上去。

女孩子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温暖的怀抱。

李若兰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应该再争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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