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山,白茫茫的雪。天寒地冻的夜晚,整个肖家沟里静悄悄的。李若兰洗漱完了,正准备钻被窝里暖和暖和,忽然听到村子里有人吆喝。听声音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小青年儿,翻来覆去的就是一句“肖建军,我日你娘”。李若兰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起身出了房间。敲了敲钟夏的房门,“睡了没?”

“啥事儿?”

李若兰直接推开门,站在门口,看着黑漆漆的房间,问道,“听到没?”

“嗯。”

“咋回事啊?”

天色还早,钟夏只是脱了裤子坐在被窝里。“你好奇心还挺重。”

“咳,说说。”

“我不知道啊。”钟夏道。

“屁大个小村庄,人都骂街了,你还不知道是啥事儿?你是不是这村儿里的人啊。”抱怨了一句,李若兰听到风声,看了一眼钟夏床边的窗户。“我去,窗户这么大缝儿,你也不嫌冷啊?”说着,在门框边摸索了一阵儿,抓着灯绳拉开了灯。

钟夏道,“之前还没这么大缝儿的,可能今儿风大,吹坏了。”

李若兰应一声,走过来,又跪在床上,往里挪了点儿,试着掰了一下挡风的三合板。“时间长了,三合板受潮翘起来了。没事儿,掰一下,把这个角儿,卡在……”

咔——

钟夏感觉到风呼呼的灌进来,嘴角一抽,道,“断了?”

“咳咳,这也太脆了。没事儿没事儿,上面余得多,往下拽点儿就成。”李若兰道。

“别弄了,大晚上的。”

“小事情,很快就……”

风,更大了。

钟夏感觉好像有雪花落在了脸上。

“没事没事儿!”李若兰十分尴尬。“三合板真的太脆了,受了潮,再一晒,再一见水,嗯……也早该换了的。”

“是啊。”钟夏缩了缩脖子,又拢了一下被子,担心被子被雪花打湿了。

“家里有木板吗?我帮你修一下。”

“没有。”

“那……塑料布啥的,有吗?用钉子……”

“没。”

“你先下来,被子打湿了。”

钟夏有些迟疑,“那个,我没穿裤子。”

“咳,我都不介意,你还害臊了?赶紧的。”李若兰催促着,不等钟夏下床,直接把被子拽了起来,待看到白花花的腿,愣了一下。“我去!你小子,裤衩都不穿?”

“我没。”钟夏慌乱的抓起床头叠好的棉裤,捂着裤裆。

李若兰苦笑。难道说对于钟夏这穷小子而言,裤衩都是奢侈品了?“行了行了,赶紧穿上裤子下床,别捂着了,我背过身去。”说着,李若兰却根本没有背过身去。她也对钟夏的身子没什么兴趣,只是望着嗖嗖的灌风的窗户发愁。

这就好比别人家说手机有点儿卡,你好心帮人清理手机,然后手机直接成了砖头。

钟夏匆匆穿好衣服,下了床,问李若兰,“咋办?”

“没事儿。”李若兰还是说没事儿,急着想找东西挡住风雪,一时又没看到趁手的东西。又看到床铺上落得都是雪花,便直接抓着床沿,打算将床往外拉开一些,避免床铺湿了。

哗啦一声……

看着直接落在地上的床板,再看床板下的转头块儿,李若兰脑子有点儿懵。

“床腿坏了很多年了,用砖头垒起来的。”钟夏道。

“你不早说!”

“我哪知道你要拉床啊!”

李若兰很尴尬,涨红了脸。看看灌风的窗户,再看床板。急着想要补救的李若兰猛然间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有了!拿床板挡住窗户,刚好合适!”脸上的喜色还没有洋溢起来,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脱口而出的好主意有多蠢。

床板挡了窗户,钟夏睡哪?

真是缺心眼儿。

看看乱糟糟的房间,再看看窗外呼啸的风雪,李若兰抱着被子,呆滞片刻,道,“明天我早早回来了收拾吧。”

钟夏一手抓着盲杖,一手抓着裤腰,“嗯。”

这一晚,李若兰将钟夏的床板铺在了堂屋里,钟夏在堂屋里凑合了一晚。躺在低矮的床板上还有些不习惯,钟夏迟迟睡不着。

原本,他以为今晚可能会跟李若兰挤在一张床上呢。

看来自己是想多了。

翌日一早,李若兰帮着钟夏收拾了几件能穿的衣服,又拿了生活用品,送钟夏来到按摩店。

哑巴师娘已经把角落里的一个杂物间收拾出来,热情的帮着钟夏把衣物抱进去。然后又拉着李若兰的手,“阿巴阿巴”的说着什么。李若兰不懂,见哑巴师娘比划了个吃饭的动作,李若兰赶紧道,“不了不了,我还要去上班。谢谢啊。”哑巴师娘又做了个喝水的动作,李若兰依然婉拒。“时候不早了,再不去上班就迟到了。”又看向钟夏,李若兰道,“钟夏,我走了啊,有事儿打我电话啊。”

“嗯,走吧,路上慢点儿。”钟夏叮嘱道。“别忘了收拾屋子。”

“知道啦。”李若兰很郁闷,想起昨晚好心变成驴肝肺的破事儿,就有些糟心。发动车子,又看了一眼按摩店里的钟夏,李若兰松一口气。瞎子成功当了学徒,以后的日子,至少应该不会太难了吧。

挺好的。

如果人生平平淡淡,哪怕是苦一些,那也算是挺好了吧。跟着师父好好学手艺,将来师父师娘老了,自己就接手这家店。一边赚钱,一边伺候二老。或许有一天,也会有那么一个或哑或聋或瘸的女人,愿意嫁给自己。如果运气不算太差,再能生个儿子或者女儿给自己养老,那就很好了。实在不济,再招一个瞎子学徒。

钟夏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原来也不算太过灰暗。

瞎老刘就是脾气不好,但心地善良,教徒弟也不藏着掖着。店里没客人的时候,他喜欢抽着烟听收音机。时不时的,还会跟钟夏聊聊天,听钟夏说说他在肖家沟的生活,听钟夏挑着捡着说一些他跟李若兰的邂逅。

瞎老刘觉得好笑,“可怜人也没有这样的,这女娃子不是看上你了吧?你师娘说你长得俊着哩。”

“哈哈。”钟夏忍不住笑,摇头,“不可能的。她哪里会看上我,就是想省点儿房租吧。人家不是瞎子,看上我才怪。”

瞎老刘微微一笑,抽一口烟,又道,“好好学手艺,过些年,瞅见合适的,给你说个媳妇。”

钟夏笑了,“嗯。”又听到瞎老刘的叹气声,嗅到哑师娘炒菜的香味儿,钟夏鼻子一酸,竟是感觉很温馨。吸一口气,开玩笑道,“那要早点儿说媳妇才好,不然等你和师娘年纪大了,也不好带孙子了。”

“哈哈哈。是啊是啊。说的对哩。”瞎老刘笑得很开心。

正在做饭的师娘也跟着笑。

哑师娘端来一碗饭,饭里透着肉香。钟夏吃了一口,知道是鸡腿。师娘的厨艺很好,不需要太多作料,也能把鸡腿做的很好吃。

“我不吃,你吃。”瞎老刘道,“我不好吃肉,腻的慌。”

“阿巴阿巴……”

“说了我不吃!老娘们儿墨迹!给钟夏吧。”

正说着,门帘掀开,瞎老刘的侄子来了。“呦呵,今儿的饭食不错啊。”

瞎老刘眉头一蹙,喉咙里哼哧了一声,道,“你吃饭了没?在这吃点儿吧。”

“不了,给我拿三百块钱,我跟朋友喝酒去呢。”

“少喝点儿酒,有啥好的。”

“你别管了,快点儿嘞。”侄子转脸看向钟夏,“这谁啊?”

“我徒弟。”

“嘿,好,看来生意不错,都忙不过来了。”

“看人可怜,又不用给工钱,就留下了。”瞎老刘道。

侄子笑了一声,接过哑巴婶子递来的钱,“对了,叔,过几天我过生日,你给我买啥礼物啊。”

瞎老刘道,“年轻人过啥生日嘞。”

“嘁,我不管啊,我手机该换了,你看着办。”侄子说罢,转身走了。

瞎老刘叹气,啪一声放下碗。这饭,是吃不下去了。哑巴妻子见状,拿起碗,推给瞎老刘。瞎老刘不想吃,厌烦的很,可却耐不住哑巴妻子坚持。只得又接过碗,却怎么也吃不下。过了一阵儿,听到哑巴妻子的叹气声,也不知是怎么转了念头,竟是狼吞虎咽起来。胡吃海塞了一碗饭,瞎老刘道,“馋了,晚上炖羊汤吧。”

“阿巴阿巴。”

“不吃白不吃!省出来钱给那鳖孙干啥!钟夏,多吃点儿。你师娘说你瘦的跟麻杆儿一样,干咱们这行,也是力气活儿。太瘦了没力气,也干不成。”哑巴妻子不会说话,自然不可能说什么“麻杆儿”之类的比喻。也就是告诉他钟夏很瘦而已,瞎老刘稍微发挥了一下。

傍晚时候,哑巴师娘还真的炖了羊肉汤。钟夏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喝羊肉汤。几个大馒头下肚,再灌一碗汤,竟是有些发胀。

吃饱喝足,小隔间里躺下,竟是油然而生一股幸福之感。

这个时候,李若兰应该已经到家了吧。也不知她有没有把窗户拾捯好。想想也是觉得好笑,本来不过是个小缝儿。被李若兰一捣鼓,直接连床都干塌了。也真是好笑。

心情很好,感觉很幸福,睡的自然也是香甜。

第二天一大早,钟夏早早起床。他打算去包子铺买早点,也不知道师父师娘他们喜不喜欢吃包子。

没等钟夏出门,李若兰就来了。

李若兰气鼓鼓的,一进门看到钟夏,就嚷嚷开了,“气死我了!”

钟夏不明状况,“咋了?”

“村里那个叫铁墩儿的,一大早的,真是欠揍!”李若兰道,“狗日的,竟然——竟然拿我当小姐了!还说什么小姐从良,找了个老实人。妈的!我就是找老实人,也不能找你一个瞎子啊!”气冲冲的话脱口而出之后,李若兰便意识到说错了话。“啊,我不是不尊重你……咳,我找什么老实人啊!把我都气懵了!”

钟夏道,“你揍他了?”

“当然!”

不意外,以李若兰的脾气而言,直接动手是肯定的。钟夏想了想,又问道:“揍他之前说清楚了吗?”

李若兰气道,“别人说你不是人,你有必要跟他说清楚自己是不是人吗?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大耳巴子扇过去!”

这话——好像也有道理。

不对。

钟夏一脸愁苦,“你这可是找事儿了,就是个误会,说清楚不就行了?肖家沟里,大多人都姓肖,亲戚连亲戚的,你这……唉。”

“怕什么!”李若兰道,“大不了我不住在那里就是了!”

“你可以跑,我咋办!”

“你……咳,不怕,有我呢。跑啥跑的,我就住在那了,看他们能咋地!再说了,这事儿跟你也没关系。”

钟夏叹气,想想也怨自己。当初铁墩儿找到自己家里,自己就不该因为惧怕他而默认了李若兰在洗头房上班的事情。

“唉,铁墩儿那小子,特别爱面子。被一个女人揍了,估计要气疯了。嗯……打的狠不?”钟夏想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也……也没多狠,就是,就是眼睛肿了吧。”李若兰道。

“哦。”

“鼻子也破了点儿。”

“啊。”

“手指可能也断了一根吧。”

“……”钟夏呆了片刻,他觉得自己应该很发愁才对,可为什么心底里觉得很痛快呢?这么多年来,铁墩儿可没少欺负钟夏。如今竟然被李若兰收拾了,真是……

钟夏感觉很畅快,却依然努力摆出愁苦表情。“不好办啊,他们一家,也就肖三哥是个好人。兄弟仨,铁墩儿是个混蛋,铁夯儿是个夯货,铁锤儿最不是东西,坏心眼儿多的很……”

“嘁,出息!”李若兰却大咧咧的摆摆手,“一切有我,你放心。走啦,上班去。”

“喂!你别乱搞啊!晚上接我回去吧,我跟肖三哥说说。”

“你别管了!”李若兰直接走了,打开车门,回头看向钟夏,“我爷爷以前是打铁的,家传的手艺。”

钟夏听着汽车远离,不禁叹气。

李若兰这货,真不是省油的灯啊。铁墩儿也是个夯货!你就没听黄越说过?街上的小混混多厉害啊,那可是常年干架的,不还是被李若兰打惨了?你是哪根筋不对了,招惹她干啥!

铁墩儿如今正在镇卫生院里看手指。想想不久前的经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事情的起因其实也就是几句话的事儿:

“呦,干啥去啊?”

“上班。”

“干你这行儿的,上班也恁早?”

“你扯什么淡?我干哪行的啊?”

“不会是从良了,要找个老实人嫁了吧?”

“你妈才从良了!滚蛋!”

“没从良啊,一回多少钱?啧啧,这小翘臀,一定没少给男人玩儿吧。这小嘴儿,一看就是经常……”

然后,没等铁墩儿骚话说完,迎来的就是一顿暴揍……

郭村镇纱厂保卫室。

李若兰歪戴着保安帽,手里拿着一个小镜子,看着自己的嘴唇,抿了抿,想起铁墩儿的话,火气又上来了。

妈蛋!

还是打得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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