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没热水,饭都没了。”钟夏道。
“咋?你二婶儿不管你了?”
“嗯。”钟夏道,“怄气的时候,总是这样。过两天就好了,总不会把我饿死的。”
李若兰苦笑,喝了一口冷水,龇着牙道,“太冷了。这山窝窝里,真是冻死个人儿。”说罢,瞅了一眼西屋厨房,看着里面落满灰尘的破旧炊具,打消了自己烧水的心思。“我去镇上了,晚上回来。”
“嗯。”
李若兰开车离开,家里又只剩下了钟夏。钟夏也习惯了这种孤单,一个人在院门口儿呆了一阵儿,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便回到家里,摸出一根火腿肠,垫了垫肚子。一根火腿肠当然吃不饱,但钟夏不舍得多吃了。一箱火腿肠也没多少,还是要省着点儿吃。
时间不早,李若兰还没有回来。钟夏还是有些担心的,毕竟也算是朋友一场,他不希望李若兰出什么意外。一直挨到晚上八九点钟,李若兰终于回来了。
看起来她的心情很好,推开院门就嚷嚷了一声,“我回来咯。咳,你就不能开开灯?黑灯瞎火的。”瞎子是没必要开灯费电的。李若兰自然清楚,却还是抱怨了一句。她的手里还提着一个方便袋,打开灯,看到钟夏戴着墨镜拄着盲杖坐在堂屋里,笑道,“饿坏了吧,吃饭了。”
钟夏嗅了嗅鼻子,道,“牛肉啊。”
“呦呵,闻出来了?”
钟夏微微一笑,“黄越家常吃牛肉的。”
“吃过?”
“闻过。”
“啧啧,说的可怜巴巴的。”李若兰将袋子打开,“还有俩烧饼。我跟你说,我小时候,最馋的就是这烧饼夹肉。”拿起一个烧饼,递给钟夏,道,“镇上还是有点儿远,都凉了。其实热乎乎的是最好吃的。没办法,凑合吃吧。”
钟夏咬一口烧饼,道,“以后……还是不要买这么好吃的了,我怕我吃惯了。以后再也吃不下白水面条,就得饿死了。”说完,钟夏笑了笑。
李若兰也跟着笑笑,没说话,转身出门儿。片刻又从车里拿回来一些东西。听到叮叮咣咣的声响,钟夏好奇,问道,“你做什么呢?”
“买了个电茶壶,大冷天儿的,没热水怎么行。”李若兰道,“还有一双棉鞋,你的鞋都崴的变形了。这是牙刷,你那牙刷,毛儿都快掉光了,也不舍得换。还有毛巾,十几块钱一条,感受下。”李若兰说着,逗趣的把毛巾拿来,贴在钟夏脸上,“是不是很软乎?你那原来那毛巾,还没擦鞋布好用呢。”
“你……”活这么大,除了爷爷,还真没人对自己这么好过。就是父亲当初回来的时候,也没李若兰这么周到。钟夏不由的有些感动,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嗐,别感动,其实也花不了几个钱。”李若兰笑道,“算是这两天的房租了。”
“呵呵。”
“明天,我就要走啦。”李若兰笑道。
“哦?事情……办完了?”钟夏竟是有些不舍。
“嗯,很顺利。”李若兰哈哈一笑,“我还以为要多耽搁几天呢。嘁,那几个傻……混蛋,刚好在一个小饭店里喝酒,一个个喝的七荤八素的,让我逮住了一顿暴揍。嘿嘿,那个痛快。”
钟夏抿了一下嘴唇,道,“既然事情办完了,就赶紧走吧。”
“也不差这一个晚上。”李若兰道,“呐,电水壶,会用吗?接了生水,插上电,然后按这里……”李若兰拿着钟夏的手,让他摸了一下按钮。“烧开了会自动关的。对了,插电的时候小心点儿,别摸到电门了。牙刷和毛巾我都给你放到原本的位置了。棉鞋我是比着你以前的鞋码买的大了一号,应该刚好合脚。你以前的小了。我的衣服也晾干了,收起来了。你这身衣服,我就不给你洗了。”
真的要分别了,李若兰倒是啰嗦起来。
钟夏认真听着,时不时的点头。恍惚间,竟是想到了爷爷临死的时候。莫名的鼻子有些酸。好在钟夏虽然年纪不大,但经历了太多人间疾苦,倒也没有落下泪来。
“你的被子上,破洞是真多。我这针线活儿实在是不行。不过还是能凑合帮你补一下的。针线有吗?拿来。”
“没。”
“就知道没,我买了。”李若兰笑了笑,开始穿针引线。“你说说,你也没想到吧?当初我就是不小心撞了你,对你来说,却是因祸得福啊。啧,也是你运气好啊。要换做以前的我,撞了人还管你死活,早就一脚油门儿跑路了。”
正说着,外面忽然响起了警笛声。
李若兰和钟夏都是一怔,片刻,李若兰霍然起身,想要跑路,可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落荒而逃。“嗯……逃逸的话……不会真的被通缉吧?”
钟夏苦笑,“你之前不是挺有种的吗?”
李若兰嘴角抽搐,欲言又止。
两人沉默着,忐忑不安的等待着。
警笛声进了村儿,不消多时,钟夏家的院门被人推开。一帮人闯进来,直接将李若兰押上了警车。眼看着有人要带走钟夏,李若兰赶紧道,“跟他没关系!都是我一个人打的!他是个瞎子!”
民警同志倒也没有为难钟夏,只是说道,“麻烦你配合调查,只是问问话。”
钟夏心中慌乱,却也无奈,只得跟着一起上了警车。
确实如民警所言,钟夏被叫去,只是问了问话,如实交代之后,好心的民警又用车把钟夏送了回来。临走之前,民警看了一眼钟夏破旧的家,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来两百块钱,塞给钟夏。
“同志,这个……不用……”
“拿着吧。”民警道。
“同志,李若兰她……”
“她故意伤人,有俩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呢。”民警苦笑,“小妮子还真是有两下子。”说罢,又看了看钟夏,道,“不早了,你休息吧。”
肖家沟的村民好奇,出来看热闹。待民警走了,一个个的都开始议论开来,猜测着是不是又到了扫黄打非的时候。说起来,眼看着到了年关,每到这个时候,不是领导到处视察工作,就是扫黄打非的,倒也正常。
外面闹哄哄的,钟夏叹气,不等好事者上来询问,便关上了院门。
钟夏没有休息,只是坐在客厅里发呆。
桌上崭新的电水壶还摆在那里,刚串好的针线,丢在了地上。被押走的时候,钟夏就透过墨镜“看”了李若兰。
李若兰下手是真的黑啊,那一板砖下去,直接把人砸蒙了。紧接着的一棍子,打掉了另一个小混混好几颗牙……
烧饼凉了,但还是比白水面条更好吃。
吃多了噎得慌,用崭新的电水壶烧上一壶水,捧着热的烫手的茶杯,钟夏一夜未眠。
翌日一大早,钟夏搭上正要好上街的黄越的面包车,去了镇上。
派出所大门口,值班民警拦下了钟夏,钟夏说明来意,正报着自己的姓名登记,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来了啊。”是昨晚送钟夏回家的那个民警的声音。
“呵,你好。”钟夏笑了笑,“我来看看我朋友。”
“嗯,去吧。你朋友性子拗得很,听说比上次还难缠。有证人亲眼看到她了,还死活不承认呢。”
钟夏苦笑,点点头。
民警离开了,钟夏进了派出所,扶了扶墨镜,然后睁开了眼睛。在院子里站了好大一会儿,钟夏感觉抓着盲杖的手心里都是汗水。深吸一口气,他还是大踏步的进了办公楼。没有去探视李若兰,反而是上了楼梯,去了所长办公室。
站在门口,钟夏又迟疑了一下,活动了一下手指,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像是办公室里没有人。换作旁人,自然是走了。但钟夏知道,办公室里是有人的,因为他“看”到了。
钟夏道,“胡所长,毛孩儿让我来找你的。”钟夏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他紧张,他害怕。他知道,自己在玩儿火。
片刻,房门打开,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看到钟夏,微微一怔。“你……谁让你来的?”
“进去说吧。”钟夏道。
男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让开了身子,待钟夏进屋,男人关上了门。再看钟夏,“有事儿?”
钟夏提一口气,“我能坐下吧?”
男人一愣,讪笑,“坐吧。”之后回到办公桌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眼睛却一直盯着钟夏,一脸的探究。
钟夏双手扶着盲杖,道,“毛孩儿,胡所长还记得吧?”
胡所长短粗的眉毛挑了一下,脸上肥厚的肉微微颤抖。沉默了一会儿,道,“当然,当初毛孩儿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哪能不记得。”
“呵呵,毛孩儿让我带他谢谢胡所长的照顾。”
胡所长摸出一根烟,点上。又看了看钟夏,“抽烟吗?”、
钟夏摇头。
胡所长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小伙子,有事儿说事儿,别卖关子了。绕的云山雾罩的,我都懵了。”
钟夏感觉很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办公室里的空调开的温度太高。
亦或是自己太过紧张?
他犹豫着,最终还是咬咬牙,继续说道,“李若兰的事情,就算了吧。”
“呵,李若兰?就是那个打了人的女孩儿?呵呵,小伙子,这事儿可不是我说了算呐。这个李若兰,是寻衅滋事,把人打伤了。这触犯了法律。触犯了法律懂不懂?可不能因为谁来说情,就算了的。总是要依法办事的。”
“这么说,就是没得商量了?”
“当然,法律,可不是两口子过日子,商量着来。”胡所长说了个笑话,哈哈一笑,见钟夏板着脸,自觉没趣儿,又道,“把人打的那么严重,可不能就这么简单算了。你想想,你可以说算了,受害者能同意吗?”
“受害者同不同意的,还不是胡所长一句话的事儿。”钟夏道。
胡所长眉头一皱,离得很远的两条眉毛,仍旧离得很远。“小伙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钱可以乱收吗?”
“你什么意思?”胡所长忽然板起了脸,声音阴冷,“我看你是个盲人,不跟你计较。不然的话……”
“十万。”
胡所长一呆。
“不对,应该是十万,外加一块名表。”
胡所长神色一凛,夹在手中的烟,差点儿掉下来。手上的名表,也忽然感觉异常沉重而冰冷。
“不用劳烦胡所长亲自买火车票。”钟夏继续道,“大冷天儿的,没必要。当然了,李若兰也没有表姨在广东,不至于跑那么远。”
胡所长咬着牙,盯着钟夏,上唇抖动着,“你威胁我?”
“是啊。”
“呵……哈哈!你……你威胁我?”胡所长感觉很好笑。在这郭村镇地界儿,谁不给自己几分面子。面前这个瞎子,竟然威胁自己!
“是的。”钟夏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胡所长干笑了一阵儿,终于笑不出来了。他盯着钟夏的墨镜。眼前这个瞎子,那漆黑的墨镜后,仿佛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也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小子,很紧张,紧张的一头汗。略一迟疑,胡所长寒着脸,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不重要。”
“你……”胡所长几乎要站起来,但还是往后仰着坐下,开始不停的抽烟。
钟夏沉默着,也不说话了。
一直过了很久,胡所长道,“事儿太大,就这么算了……不合适。”见钟夏依旧不知声,胡所长闷哼一声,继续说道,“现在不像以前了,不好办。至少……至少得有个说法,哪怕是赔几个钱。”
“就当赔了吧。”
“就当……”胡所长黑着脸,紧攥着拳头。心里窝着一团火,恨不得一把掐死眼前的瞎子。可是……他不敢。听到反腐的风声就能吓得吃不下饭的他,当初敢拿毛孩儿的钱,也是因为胆小。“这事儿没法弄!那些个小混混,又不是我儿子,哪能啥都听我的!再说了,还有个重伤,眼珠子都活络了!万一要是瞎了,事儿更难办。那小子的媳妇,就是个悍妇。万一闹腾起来,不好收场。”
钟夏犹豫了一阵儿,也不想把胡所长逼的狗急跳墙。叹道,“人能出来就行。希望胡所长尽力帮忙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比什么都好。”钟夏说罢,起身,拄着盲杖,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