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花了十块钱,托赶集的肖三哥捎了一副墨镜。
“水晶石的,好东西。人家十块钱不肯卖,我说是给一个盲人的,苦着呢,人家发了善心,这才卖给了我。”肖三哥邀功似的嚷嚷着。
钟夏自然是连连道谢,戴上眼镜,小心翼翼的睁开眼,待看到眼前又是纷乱的画面,他又赶紧闭上了眼。然而,纵然睁开眼让他头胀欲裂,可五颜六色的景象,依然对钟夏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他还是小心翼翼的再度睁开眼,眼前是肖三哥笑呵呵的模糊模样。
“好小子,就是眼瞎,可惜了。”肖三哥看着钟夏酷酷的模样,有些唏嘘。
钟夏盯着肖三哥看了好大一会儿。肖三哥自然不认为钟夏能看到什么,只以为是瞎子的常态——瞎子总是会面朝一个固定的方向,好似发呆似的。“行啦,我走啦。”
“三哥。”钟夏忽然叫住了肖三哥,犹豫了一下,说道,“谢谢你了。”他看到了肖三哥在集市上跟摊贩讨价还价,磨了半天,十块钱的价格,还是没能谈拢。多出来的,是肖三哥垫付的。
“嗐,走了。”
钟夏微微一笑,坐在石磙上,背靠着墙壁,看着眼前纷乱的一切,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虽然看到的东西太过诡异,但能看到,总比什么也看不到要好。或许现在自己的状况,就像是村里人说的那种“高度近视”?也许还是不如近视吧。
听村子里的半大孩子提过一个词儿:异能。
钟夏觉得,自己或许就是有异能了。
眼前的一切,未必精彩,却是绝对纷呈。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着漫长的历史。那纷纷扰扰的画面,成了钟夏了解这个世界的窗户。有人说,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钟夏的这扇窗,显然开的有些不正常。
过了许久,生物钟告诉钟夏到了晌午时分,钟夏才起身回家。到了家,又看到了爷爷的身影。钟夏有些哀伤。如果爷爷还活着,如果爷爷知道自己能“看”到他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熟悉的大力开门的声音响起,二婶儿端着饭来了。
今天的午饭,还是熟悉的味道:白水面条,配上半碗咸菜。其中一根咸菜上,还有明显的咬痕——钟夏看不清咬痕,他只是看清了堂弟把吃剩下的咸菜丢在碗里的画面。
现实,是模糊不清的。过去,却是清晰异常。这也成了钟夏来辨识眼前的景物是现实还是过去景象的方法。
这些年来,不记得到底吃了多少残渣剩饭。钟夏以为自己不介意了,但“看”到了堂弟那鼻涕邋遢的模样,钟夏还是有些恶心。到底还是将那明显咬痕的咸菜剔出来,扔进垃圾桶里。
原来,有时候,看不到,感觉会更好。
不只是心理,现实也是如此。能看到过去的眼睛,每看到一样东西,那无尽的过往,就会“闪回”。纷乱的画面,让钟夏感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压力。比如眼前的咸菜,跟堂弟的鼻涕口水相比,二婶儿拿着菜刀对着咸菜一刀斩下的画面,更让钟夏难以接受。在钟夏以咸菜的视角看来,就好比菜刀是从他头上落下。
菜坛子里的漆黑,案板上落刀的咔咔声,堂弟嘴巴里的口水,陶器作坊里的熊熊火焰……钟夏感觉脑子要炸了。
所以,他闭上了眼。
整个世界,又清净下来。
咸菜腌的久了,就会变得更咸。
钟夏想喝点儿水,却发现家里的茶壶空了。想起上次去二婶儿家要热水的时候,被堂弟捉弄,往茶杯里撒了辣椒面儿,钟夏便叹了一口气,打消了再去讨水的念头。天也不算是很冷,喝点儿生水应该不碍事吧,虽然自己的肠胃一直不太好——钟夏到底还是对自己的肠胃期望太高,常年营养不良的他,只是喝了点儿生水,就开始拉肚子。连着拉了许多次,整个人都有点儿虚脱。
知道状况不好,钟夏也忍不住了,赶紧抓起盲杖,去隔壁朱庄的诊所抓药。朱医生问清了状况,又看了看钟夏本就面黄肌瘦,如今更满是憔悴的脸色,道,“急性肠炎,挂水吧。”
“吃点儿药能成不?”钟夏不舍得花钱。
朱医生再次看了看钟夏的脸色,道,“这次严重,只吃药不行,挂一针吧。”说着,朱医生开始写单子配药,“营养不良,平时就缺少运动,身子骨太差了。老是这样可不咋地。”
“呵呵。”钟夏只是笑笑,摸索着在一旁坐下。
朱医生很快开好了药,给钟夏扎上针,便去忙别的了。
两瓶点滴挂完,已经是四点多钟了。拔了针,钟夏正要付钱,朱医生却拉着钟夏道,“来,你过来。”
钟夏不明所以,跟着朱医生走了几步,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
朱医生塞给钟夏一根玉米,“把这筐棒子给我剥了,抵药费了。”
钟夏一愣神,“这……”
“我忙着呢,别废话了。”朱医生直接打断了钟夏的话,“赶紧干活,干完走人。”
钟夏低着头,攥着玉米棒子,低声说道,“谢谢。”
一筐玉米倒也没多少,钟夏也常常帮二婶儿家干农活,自然很快剥完了。思来想去,钟夏又起身进了诊所,看到忙碌的朱医生,问道,“朱医生,还有吗?我闲着也没事儿……”
“没了,就那么多,走吧。”朱医生头也不抬的说了一句。
钟夏还想坚持,朱医生却有些不耐烦,“别杵着了,没看这么多人啊,碍事巴拉的。”
秋末冬初的时节,天短夜长。钟夏离开朱庄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正好遇到学生放学,一群半大孩子追着钟夏嚷嚷着“瞎子”。钟夏只是沉默着,恍若无事。哪怕是有土坷垃落在了身上。这些年来,他未必能习惯这样的事情,却也不再像年幼时那样,或大喊大骂,或嚎啕大哭。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
终于到了岔路口,岔路口右转,就是肖家沟了。
忽然,钟夏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冲过来,直接把他撞倒在地,还翻滚了几下。眼镜不知道滚落到了哪里,他吓得不轻,下意识的睁开眼,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紧吧?”一个女孩儿匆匆下车,来到钟夏身边,想要扶起他,却又忽然愣住。
钟夏的眼睛,白的瘆人。
女孩儿一个激灵,愣在当场。
慌乱中的钟夏,也看到了面前的女孩儿。虽然只是模糊一片,但闪回的过往,还是让钟夏“看”到了一些东西。他也如女孩儿一般,愣住了。
钟夏看到了女孩儿的过去。
当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眼前的女孩儿,竟然……
窥探别人的秘密,是不对的。
片刻,钟夏闭上眼,想要站起来。
女孩儿也回过神,迟疑了一下,琢磨着钟夏的眼睛可能是有什么恶疾,所以惨白异常。然后还是伸手扶住了钟夏。“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着,又赶紧将钟夏的盲杖捡起,递到了钟夏手中。
盲杖,像是盲人的主心骨。
抓着盲杖,钟夏的心情稍稍平复,挤出一丝笑容,道,“不……不碍事。那个……我的眼镜。”
女孩儿捡起地上碎掉的眼镜,道,“实在是不好意思,眼镜碎了。我赔你。”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钱包,取出了两百块钱,塞给钟夏。
钟夏倒也没有客气,抓着钱,冲着女孩儿点点头,道,“没事儿,你走吧。”说着,转过身,愣了一下,又道,“是往南吧?”
“啊?啊!是,是的。”
“嗯,谢谢。”钟夏说罢,用盲杖敲打着路面,不急不缓的迈步。刚迈出一步,却猛然感觉到左脚脚腕处疼得厉害,身子一软,差点儿又栽倒在地。
女孩儿见状,赶紧上前搀扶。“伤着了?”
“嗯……可能是扭伤了脚。”钟夏蹲下来,伸手捏了捏脚腕处。“嘶……”应该没有伤到骨头,钟夏深吸一口气,道,“没关系,休息下应该就好了。能不能麻烦你把我送回家?就前面的肖家沟。”
女孩儿迟疑着,“嗯……行……行啊。”她有些担心,担心进了肖家沟,自己就走不掉了。眼前的盲人虽然看起来很好说话,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是山沟沟地方。据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说不准有什么套路呢。
不过,撞伤了人,就这么跑路,也不合适。真要是出什么状况……应该也不是大事儿。女孩儿颇有点儿“艺高人胆大”的意思,打定了主意,便扶着钟夏上了车,之后驱车进了肖家沟。
“村口,右手边,三十五米,第三家,木头门的,矮院墙……”钟夏说着。
女孩儿问道,“黑色木门吗?挂着一个大锁的?”
“嗯……是的。”
女孩儿搀扶着钟夏下了车,钟夏打开院门。进了屋,钟夏在椅子上坐下来休息。“喝水吗?”钟夏问了一句。
“啊,不用,谢谢。”
忽然想起家里没有热水了,钟夏苦笑一声,道,“谢谢你了,你走吧。”
“啊……我……我走啦?”女孩儿问。
“嗯,走吧。开车慢点儿,山区村子里,不像大城市,说不准哪里就冒出来人了。”
“哦,谢谢。”女孩儿环顾这个家徒四壁的房子,再看钟夏明显营养不良的脸色和闭着的双眼以及紧握在手中的盲杖,有些唏嘘。或许也是良心有愧吧,她又摸出钱包,取出三百块钱,轻轻放在了桌上。
转身出了院子,又上了车。女孩儿发动车子。
嗤嗤嗤——
竟然打不着火了。
女孩儿愣了一下,又试了好几下,依然没什么用。好吧,这辆淘来的二手车,在跑了那么远的路程之后,到底还是抛锚了。
下了车,打开前盖,看着密密麻麻的各种装置,女孩儿忽然苦笑。好吧,她并不懂修车,打开前盖,类似于电视坏了拍两下的行为。
郁闷的盖上车盖,四下里看看这陌生的山区村落。也不知距离最近的修车铺子在哪,修车师傅又愿不愿意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