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初升的太阳,是红彤彤的。据说,隔壁黄越的新媳妇的脸白白嫩嫩的。据说,环绕着肖家沟的山是墨绿色的。据说而已,在钟夏的眼中,这个世界没有任何颜色。他也从来不清楚那些红的、白的、绿的到底都是什么样的颜色。

钟夏还听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说,盲人的听力和触觉极好。还说了一些什么神经系统可塑性之类很有学问的话。钟夏不明白,但大学生说的没错。钟夏的听力很好,听着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和之后沉重的脚步声,钟夏就知道,胖胖的二婶儿送早饭来了。

“吃饭了。”二婶儿嚷嚷一声,进了堂屋,之后把碗筷放在桌上。

熟悉的咸菜味道,还有热腾腾的馒头。

“晌午我跟你二叔去赶集,天冷了,给你弟添几件衣服。不一定啥时候回来。你要是饿了,多喝点儿水。”二婶儿说道。

“嗯,好。”钟夏笑了笑,说道,“对了,二婶儿,我的牙膏没了,你赶集顺带帮我捎一管儿吧。”

“嘁,你倒是干净的很。一个瞎子,牙刷的恁白有个屁用。”二婶儿抱怨了一句,扭身离开,一边走还一边抱怨,“种你家几亩地,成你家佣人了,啥都要伺候着。”

钟夏习惯了这样的抱怨,也不吱声。吃完了饭,拿起盲杖,钟夏出了门儿。他喜欢坐在村口的石磙上晒太阳,每天都要早早的去。不然石磙会被村里的老头儿霸占了,一上午也就只能坐在一块破砖上蜷着了。

“瞎子来了啊。”

“嗯,三哥。”听声音,钟夏就知道是谁在跟他说话。“今儿这么早啊。”

“年纪大了,觉少。”肖三哥六十多岁了,个子不高,嗓门儿却很大,好似生怕自己说话旁人听不到似的。孙子都上了小学的肖三哥,辈分不比钟夏高。钟夏是萝卜不大,长在辈(陂)上了。整个肖家沟,比钟夏辈长的,寥寥无几。肖三哥看了钟夏一眼,道:“边儿坐着,石磙我占了。”

钟夏笑了一声,摸索着来到墙根儿,小心蹲下,摸到一块砖头,这才落了腚。没有闻到烟味儿,钟夏知道,老蔫儿还没来。老蔫儿比肖三哥还要年长几岁,整天烟不离手。除了呛人的烟气,还有时不时的咳嗽声。很多时候,听着老蔫儿咔咔的咳嗽,钟夏都担心老蔫儿把肺咳出来。

不大会儿,人没来,先听到了咳嗽声。老蔫儿夹着呛人的便宜香烟来了。摆上一张小折叠桌,开始跟肖三哥下棋。一边下棋,一边闲聊。扯到黄越的新媳妇,老蔫儿有些唏嘘。“老黄家这小子是真行,也不知道咋就拐了个漂亮媳妇。”

“咋?不服气啊?黄越那小子,有嘴有牙的多会掰扯啊,哄小闺女还不跟玩儿似的。哪像你孙子,闷葫芦一样。三脚踹不出个热屁。”肖三哥就是这样,三句话里肯定带刺儿。

孙子老大不小了,却说不上媳妇,一直是老蔫儿的心病。听着肖三哥的挖苦,却也是闷声不吭,只是不停的抽烟。然后狠狠的抓起棋子,啪的一下落定,“将军!”他跟他那个孙子一样,跟人斗嘴是不行的,干脆就把怒气发泄在了棋局上,恶狠狠的要把肖三哥杀个落花流水。

“闷就闷吧,长得也是歪瓜裂枣。”肖三哥那张嘴,从来就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要是模样长得跟瞎子一样,就算是哑巴,那也能说上媳妇了。”说到这儿,肖三哥忽然乐了。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个很不错的笑话。一琢磨,好像也对。毕竟,哑巴生活能自理,瞎子却不能。转脸对钟夏道,“你也是上辈子缺了德。咋就是个瞪眼瞎,白瞎了这长相。”

钟夏笑笑,并不在意。十九年来,听惯了各种嫌弃的话,也不差这一两句。肖三哥虽然说的难听,但话说在明面上,比背地里说三道四的,反而更好接受一些。钟夏也不是第一次听人夸赞自己的长相,只是自己到底长成什么样,便如这五彩缤纷的世界一样,钟夏一无所知。从来没有见过一切,想象都无处想。

晌午时分,俩老头儿终于起了场,各自回家。

以往时候,钟夏也该回家了。只是今天二婶儿不在家,没有人送饭,回去也吃不上饭。像二婶儿说的,饿了多喝水。钟夏试过,感觉不太顶用,甚至还要多跑茅厕,也是麻烦。

钟夏摸索着起了身,坐在石磙上。蜷了一上午的双腿,终于可以伸展开来。钟夏感觉很舒畅。不远处传来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不大会儿,便有什么东西砸在了钟夏的脸上。紧接着便是孩子们的哄笑。准是肖三哥家里那个孬孙子,距离这么远,还有这准儿头,不会是二人儿了。笑的最凶的,是肖三哥的侄孙,没有他爹他叔的精明,整个一二傻子。中间夹杂的清脆的鹅叫般的笑声,是寡妇家的女儿。多好一孩子,以前还给钟夏掸过身上的土,如今跟村里的熊孩子们混在一起,也变得调皮了。

“干啥呢干啥呢!熊孩子丧良心,滚啦滚啦,该吃饭啦!”在一个老妪的呵斥之下,孩子们做鸟兽状散了,“钟夏,该回家吃饭啦。”

“嗯,嫂子吃了吗。”钟夏知道,好心赶走熊孩子的,是村口的马嫂子。丈夫偏瘫在床多年,儿女也不孝顺,日子过得恓惶。

“做着呐。回了。”说罢,马嫂子回了院子。

钟夏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微微侧耳,隐约间听到了身后屋子里电视剧的声音。家里以前也有一台电视机,只是爷爷死后,电视机便被三叔搬走了。爷爷还留下了一部小收音机,钟夏以前很喜欢抱着收音机听一整天。可惜半年前坏了,钟夏拿去修,师傅张口要三十块,钟夏没舍得。

爷爷说要看着钟夏娶媳妇才能闭眼。可惜他食言了,没等到那一天。强硬了一辈子的老人,临死前抓着钟夏的手,哭的像个孩子。钟夏至今都记得,自称曾经手掐鬼子的爷爷,手劲儿特别大,抓的钟夏的手生疼。

从不离手的盲杖,还是爷爷亲手做的。手柄处,已经磨得滑溜溜的,十分趁手。比父亲上次回家带来的那一根铝合金制的“高级货”趁手多了。

父亲说过年会回家,也没多长时间了。

钟夏想着,一阵凉风吹来,有点儿冷了。他站起身来,想要回家。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狠狠的抽在了自己的眼上。他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抬手,在眼上摸啦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有。

大概又是谁家的熊孩子调皮吧。

钟夏习惯了,恍若无事般回了家。

在家做了一阵儿,眼睛酸疼得厉害,甚至有眼泪落下来。

钟夏有些担心,打了一盆水,洗了又洗,总算是好了点儿。

想想二婶儿一家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多活动,怕是会饿的厉害,钟夏干脆钻进了被窝里。挨到傍晚时分,熟悉的哐当的推门声响起,钟夏知道二婶儿来了。

二婶儿把碗放下,转身要走。

钟夏喊住了她,“二婶儿,我的牙膏……”

“忘了,下次吧。”二婶儿说罢,便走了。

钟夏叹气,他知道二婶儿的习惯。但凡她说“忘了”,铁定就是没戏了。也无所谓了。二婶儿说的也没错,自己是个瞎子,刷那么白的牙做什么呢。这辈子大概也是找不到媳妇的,便也不会有人嫌弃自己口臭。

据说,夫妻两口子,是要亲嘴儿的。

想到此,钟夏忍不住讪笑。

低头闻了闻饭菜,不由一愣。

好嘛。

今天的饭食不错,竟然有鸡肉。

正想吃饭,忽觉眼睛又酸疼起来。钟夏眉头一蹙,下意识的揉了一下眼睛,之后便是一愣。他惊讶的发现,眼前好似有些恍惚。

这……

钟夏又狠狠的揉了揉眼睛。

眼前那片恍惚愈发浓郁。

钟夏泪如雨下。

自己的眼睛……

自己是能看到了吗?

他哆嗦着手,小心翼翼的揉着眼眶。据说,多做眼睛保健操有好处,钟夏曾经不止一次的幻想过自己能看到这个世界。

眼前是模糊的一片,好似有一层白茫茫的浓雾遮挡着一切。

大概是“白茫茫”吧。

钟夏不能确定,因为他从不知白色是什么颜色。

一直过了许久,眼前仍旧如此。

模糊一片的影子,跟什么都看不到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可即便如此,钟夏已经很兴奋了。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眼前的饭食。看不清,但隐约能看到一些轮廓。

忽然,恍惚间,钟夏的眼前,清晰的浮现出一个孩子坐在饭桌前狼吞虎咽的模样。之后,是一个肥胖女人,把孩子吃剩下的骨头盛进碗里,嘴里嘟囔着,“你这孩子,也不啃干净了,都便宜瞎子了。”

紧接着,是一个个纷乱的画面和杂乱的声音。

养鸡场、竹林、筷子加工厂、陶器作坊……

更甚至,在钟夏惊慌失措的抬起头时,竟然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一个男孩儿。老人轻抚着男孩儿的脑袋,告诉他,“爷爷哪天要是不在了,你就跟着你二叔三叔……”

眼前,这纷乱繁多的信息,不断的快速出现。错综复杂的画面,搅得钟夏头晕脑胀。各种声音,要击穿了耳膜。终于,钟夏闭上了眼睛。

混乱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十九年来习惯的画面:一无所有。

钟夏揉了一下眼角,之后又试着缓缓睁开眼。这一次,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模糊的挂历。他知道,这是前年时候村里一个卖保险的邻居送给爷爷的。忽的,眼前的模糊画面陡然变得清晰。只是,他看到的不是挂历,而是一个忙碌的工厂车间、一群聚在一起高喊口号的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满是纸浆的浆糊似得东西……各种画面和声音,混杂在一起。

再次闭上眼睛,眼前的一切又消失无踪。

钟夏调整着呼吸,慢慢的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而且还是很诡异的问题。似乎,自己的眼睛——能看到过去。

又尝试着去看其他东西,钟夏一次又一次的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只是,太多的画面,太多的声音,同样也是巨大的折磨。

强忍着这纷乱的折磨,钟夏翻箱倒柜,从抽屉里找到了一面小镜子。

将镜子放在眼前,钟夏缓缓睁开眼,首先看到了镜子里模糊的影像。

虽然看不清楚,但钟夏依然有种莫名的激动。

自己——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紧接着,画面斗转,钟夏看到了一个婴儿在产房里出生,也看到了婴儿的父母抱着婴儿四处求医,希望能治好婴儿的眼疾。然后,婴儿的母亲跟父亲开始争吵,无休无止,最终分道扬镳。婴儿的父亲也在一个大雨天扛上行礼,远离了家门。留下婴儿的爷爷,抱着婴儿,在雨中老泪纵横。

“娃娃啊,你出生在夏天,就叫钟夏吧。”爷爷说。

婴儿只是哇哇的哭。

一直过了许久,钟夏看到了现在:一个双目惨白的十九岁的男孩儿,拿着一面破旧的小镜子,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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