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家里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干净,安渡因和小秋就被安雯拉上了前往第四区的阶梯。

起初安渡因以为安雯是在为维修费的事情发愁想要出去散心,还耐心地开导她:虽然这次维修的花销是爱之屋的姑娘们筹的,但人家并不急要,所以不需要背负太大压力。

但当安雯说明情况之后,他满脑子就都只剩下一个想法:人已经走了的现在,认干爹还来得及吗?

“节哀顺变”,这是小秋对安雯说的第一句话。安雯倒是表现得很淡然,平静地对小秋说:“没事,毕竟只是继父,我对那家伙没什么感情。对了安渡因,我和你说起过他的事吧?那些事情,请不要说出去。”

小秋转向安渡因,可怜巴巴地说:“是什么事呀?连我都不能告诉吗?”

安渡因摊摊手:“这个我没法跟你解释,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啥。”

“喂!我下了那么大决心才说给你听的!”

“你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那时候,就是……”

安雯挠挠头,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梗在了喉咙里。

是什么时候来着?她很确定自己前不久刚说过那些话,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在何情境下说的;记忆像是被一张橡皮擦过的白纸,明明还残留着铅笔的痕迹,却怎么也看不懂图画的原貌。

那个瞬间,安渡因的心中也产生了一丝微妙的不和谐感。直觉告诉他,安雯说的可能真在那被遗忘的几周内发生过,但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办法和精力去调查真相。

之后,三人间的对话少了很多,直到来到阶梯搭乘升降梯的时候,安渡因和安雯才借着给小秋介绍塔都运输系统的机会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因为三人都不是异人(安雯虽然有异化现象,但官方资料上写的是正常人),所以审核过程很顺利,要是异人的话连去第五区都很困难,更不用说那“空中文明的最下层”——第四区了。

排了一会儿队,升降梯的大门缓缓打开,三人随着人流进入其中。

作为出入第六区的唯一交通工具,升降梯被设计得意外朴素,其内部就是简单的钢铁结构,没有一丝装饰,看上去感觉冷冰冰的,不过还算干净,只有脚下的铁板经过无数人的踩踏掉了漆,露出黑漆漆的本色。

升上第四区的过程大概有二十分钟,期间三人与近百号人被关在密闭空间里,共同呼吸污浊的空气。

其实,升降梯也不全是这个样子,高级一点的升降梯仅容纳十几人,自带通风系统,外部还是透明的玻璃材质,保证乘客在漫长的上升过程中也不会无聊。站在升降梯中鸟瞰大地,见云朵慢慢在脚下远去、湛蓝的天空扑面而来,其实也是件很浪漫的事,许多贵族甚至会专门为了观光乘坐升降梯到第五区再坐回来。

相应的,高级升降梯所需费用更高,并且为了防止“异化症扩散”,原则上不许第六区居民使用;当然,如果安渡因肯塞点小礼物给运输科官员的话,其实也能坐上高等梯,只是贫穷限制了他享受人生的权利。

这次,小秋的搭乘体验还算不错,因为安渡因一直在给她普及塔都的知识。她了解到,第四区共有悬空城二十座,常住人口约一千五百万,其中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在职工人,剩下百分之三十是预备工人、退休工人、下岗待业工人以及极少量的其他人员。如同第五区对应农业一样,第四区是塔都的工业基地,市场上九成以上的工业产品出自这里,小到手帕、围巾、打火机,大到重型晶石运输车,全都是工人们的辛勤劳动换来的。

这次的目的地,钢城,顾名思义,以钢铁工业为主,因为重工业工厂遍地,这里的环境极为恶劣,城市护罩的通风设施时常被浓烟里的杂质搞坏,从几个世纪前起,这里就一直靠着护罩穹顶处的一个大洞排烟,被工人们戏称为“煤窑”。

浓烟聚集在护罩附近,再加上护罩早已被烟熏得黢黑,钢城的光照非常差,大白天也需要像第六区一样开着人造光源照明,所以又有了一个“永夜城”的别名。

经过二十分钟的科普,到步出升降梯的时候,小秋看安渡因的眼神里就只剩下崇拜。

“安渡因先生,你懂得真的好多耶!我有一天也能像你一样博学吗?”她两眼冒着小星星问。

“当然,只要你好好学习多读书,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也能学会欺骗纯真少女。”安雯说着,从安渡因身后抽出一本《第四区旅游指南》塞到小秋怀里。

“哈哈,这个,这个是我的藏书啦,很久以前买的,觉得能用上就带着了,绝对不是现学现卖……”

小秋没有责怪安渡因,翻开书本,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旅游指南上可不会记载一座城市的缺点,小秋明白,刚才安渡因的介绍中至少有一大部分是他自己总结的干货。

与其他空中阶层一样,第二区的巨塔延伸出一片平台作为“阶梯”,供从升降梯上下来的乘客中转。阶梯附近少有建筑,一眼能看见的建筑基本都是空港,一艘艘圆滚滚的飞艇静静悬浮在阶梯周边等待出发,不时有一两艘飞艇离港一头扎进云海。再往远处,视线尽头的天空中,便是一座座悬空城,虽然从这里看只是一个个小黑点,但它们每一座其实都很大,足以容纳几百万人居住。

悬空城围绕巨塔做着匀速公转,那个隐约拖着一条黑色轨迹的黑点,大概就是钢城吧。

从空港到钢城的旅程也很顺利,因为空艇有舷窗,小秋终于可以体验一把高空的感觉,半小时的航行可比在升降梯里闷的二十分钟有意思多了,空艇进港时她甚至还有点依依不舍。

当空艇的门打开的时候,小秋用力呼吸,想感受下与第六区不同的空气,结果却被呛得连连咳嗽,那一股烟味、焦油味和汗臭味混合的奇怪味道是钢城给她的下马威。

如安渡因所说,钢城的环境相当恶劣,恶劣到给初到此地的游客一种扭头就走的冲动。随处可见的沟渠里散发着恶臭,大街小巷的墙壁上都布满了嬉皮士们线条夸张的非主流涂鸦,几个把鸡冠头染成绿色的青年靠着墙不怀好意地看着安渡因等人,其中一个狞笑着冲小秋舔了舔自己的小刀。

这个时间,工人们应该都在工厂里工作,大街上显得很萧条。脚下的街道虽然比第六区的更宽阔、更结实,却不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仿佛路面下埋着皑皑白骨。浓烟遮蔽日光,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让人恍惚间像是穿越到了某个以S开头的淳朴小镇。

“真难为《旅游指南》的编辑了,这种地方,要怎么写才能既不违背良心又能吸引人来观光啊。”

安渡因轻松地吐着槽,下意识地把小秋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一队目光呆滞的工人与三人擦肩而过,夹着廉价烟卷的那位,满脸都是大写的“疲倦”二字,甚至都没注意烟头快要烧到手指了。

第六区创立以前,“地狱”的称号一直属于这里。现在来看,安渡因倒觉得,当今“地狱”第六区的人情味反而更浓一些,而钢城,像是一座被乌黑钢铁覆盖的垂死森林。

为避免节外生枝,一行人对照着地图,直奔新城区161号。到达目的地后,三人才发现,原来那是一家律师事务所,老旧的招牌斜斜地挂在大门上方,感觉随时会掉下来伤人。

推门而入,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报的男子慵懒地抬头看了看安渡因等人,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那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戴一副黑框眼镜,干瘦干瘦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安雯走到他面前,张口就问:“你就是托马斯·哈伦委托的律师?”

那男子没有回答,反问道:“您是安雯小姐吗?”

“对,我就是。”

“对于令尊的事,我很遗憾。托马斯先生对我说,您母亲生下您的时候因难产去世了,他一个人把你从小带大,最放心不下……”

安雯皱起眉头:“等等,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他是我继父,我第一次见他都十岁了。”

那男子并不尴尬,也没有要道歉的表现。他礼貌地一伸手:“可以让我看一下手环吗?”

安雯有些不耐烦地伸出右手,主动打开个人信息界面。男子飞快瞟了一眼,点点头,神秘兮兮地小声对安雯说:“请跟我来。”

“走吧。”安雯招呼安渡因等人。

“随行人员还请在此等候。”

于是安渡因耸耸肩,和小秋一起在门厅找了张椅子坐下。安雯随男子进入内室,不久之后,就听一声尖叫从里面传来!

不是敌袭,也不是看到了什么凶杀现场。恰恰相反,安雯的眼前站着一个丰满的小老头,虽愁眉苦脸,但面色红润,气色不错,至少几年内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那是她本应死去的继父——托马斯·哈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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