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如同在属于一个部落图腾下的所有男人和女人,都深信自己源自相同的祖先,并具有共同的血缘....血让人们汇聚于此。
托马斯•安德森站在冰原上。
这片大地比他想象的还要狂野和难以驯服。
安德森从不曾见过荒原的另一面,漆黑粘稠的泥地在放射性沉降物的堆积下形成沼泽一样的盆地,钚-23、铯-137为主的核素把地面的色调变成了灰蒙蒙的油画,他想,如果现在有一个盖格计数器,上面指针的数值应该已经响个不停了。
地表的天空也是苍灰色的,空空荡荡的,尘埃云遮掩了视角,这里有过太阳吗?
他衣服单薄,寒冷的风已经麻木了他的神经,仿佛已经让身体失去了痛觉,安德森觉得这份寒冷便是世界给予他最大的仁慈。
“走。”
他听见后面那个距离他几米的拾荒者说着,一发从后飞来的子弹打中了脚边的雪地,溅起一片雪花。
拾荒者的手里拿着一把AK47,枪托的旧铁刀木上有着数不清的细细刮痕,这把枪经过改装,配备的老式封闭倍镜能够看清500m内的任何东西。
安德森怎么也没有想到地下的城市率先发生了暴动,他知道这些人蓄谋已久,但这种胆子安德森一直不敢相信他们有。
在暴动发生后,他的团队便被劫持了,这些暴徒夺走了他们的设备、**,还有防辐射的衣物。
暴动发生的源头(指地点)至今未知,但他相信一定是C区的某一处———这些杂碎,他们推翻了政府,唯一能够延续人类的残破体系破灭,安德森认为,这便是文明象征的崩塌。
他行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继续走!不要停!”身后的人喊道。
安德森的腿逐渐在寒冷中失去知觉,他的一部分皮肤可能已经冻伤了,甚至可能坏死了。
很快,他身体的体温会极速下降,整个人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倒在地上,死去。
这就是结局...
他想,光鲜亮丽,至少不是蜗居在地底。
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就是耶稣。
活着的耶稣,正在受着磨难的耶稣。
现在这片雪原是他的朝圣之路。
他想到人也不在于如何思考自己的活法,正如哲学的任务本身就不在于谈天说地,而在于认识人的内心世界,培植人的道德观念。
社会奉行“一切人生而自由、平等”的原则,但由于社会各阶层经济上、政治上、法律上的平等,因此未能做到真正的自由、平等。欧洲资产阶级革命浪潮、尼德兰革命、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和法国大革命... 文明遵循类似规律,像澳洲的原始民族信奉自己的家族图腾,人际关系的拓扑图结构依然限制于复杂但清晰的二维图中,人们遵循规则和秩序,不轻易违背禁忌;起初这些规则可能是对邪恶力量的恐惧,随着文化形态的改变,禁忌形成一种有它自己基础的独立力量,同时也慢慢地远离了魔鬼迷信而独立,它逐渐发展成一种习俗、传统而最后则转化成为法律。可法律也不是一尘不变,随着发展,超感性世界崩塌,经验主义将形而上学逼上末路,人们在开放的同时,也无法确认新的标准了。
安德森已经失去向前的能力,他的心率、呼吸开始减慢,心脏停搏或室颤随时可能发生。
血液黏滞度增加很可能让他的血管造成血栓,他身后的声音依然还在说:“继续。”
安德森一时间无比愤怒,他明白这些人在羞辱他,报复他一直以来在电视台的发言。
可这不是他啊!稿子可以被撰写,话题可以被安排,安德森自己则会死在人民的绞刑架上,因为他站在了如今失败的一方———甚至连站队都不算,他不过是替罪羊。
人民!被懵在鼓里的囚鸟,他们的革命不过是另外一种资本主义政变,却以为自己为自由和平等而战。安德森转过身去,面向后方远处的那位拾荒者。
“继续。”那人说。
安德森一动不动。
瞬间,一发子弹落在了安德森的脚边。
安德森依然没有动作,他平静的看着对方,平静...似乎是他最后的喘息。
他隐约看见对方的枪向右边微微偏移,下一发子弹就落在他身上了。
子弹的出膛速度大约是712m/s,导气式的设计让子弹在弹壳内置火药的推动下以音速的两倍左右飞驰,风阻和有效射程内损耗的动能降低了它飞行弹道的轨迹与速度,声音和子弹同时传来。
子弹打在安德森的小腿上,他没有感觉疼痛,只是觉得左边的小腿一软,身体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
他联想到地下的城市此刻也在发生类似的事情,大楼在燃烧,街道在沸腾,察觉到从生到死不可逆转的迈进反而会让人们愈发疯狂。
这些可怜的人,像古老的没落国王和贵族,政客和他们的余党被吊死在了桥头。安德森不是学者,学者可以通过观察和分析了解各种社会现象,可他只能试图抽丝剥茧地找出某种贯穿于那些现象中的最稳定的因素,至少安德森觉得如此,这种因数是一种道德的力量,其核心被认为是神圣的信仰或价值。正因为这样,也符合埃米尔·杜尔凯姆的看法,社会成了宗教的根源,社会的变迁是由于分裂的结果。
安德森打算坦然的面对死亡,至少他不再害怕了,也不会再在长夜里继续做梦。
他终于回忆起之前的那些有关墓碑和荒漠的梦幻,也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
那位拾荒者打算继续开枪时,却被一股蛮力抓住衣领,拾荒者转头一看,只见劳德硕大的拳头猛的袭来,一拳糊在脸上的防辐射面具上。拾荒者的面罩被瞬间击打得粉碎,应声倒地。
拾荒者下意识的打算转过枪口,却被劳德接下来补上的一脚给踹了个半死,这一脚踹在下巴上,清脆的咔嚓声,那人的下颚直接脱臼,昏死了过去。
劳德捡起那把差点杀了安德森的枪,将保险拉到了最上面(AK的保险的顺序是保险、全自动、半自动)。
这时,躲在远处的小男孩才跑了过来。
劳德说:“把这个人拉到那些凸起石头的背风面去,打开他的呼救仪,我去看看那边那个家伙。”
约翰点点头,开始费力的搬运起了那位拾荒者。
劳德走向安德森。
他一眼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
劳德说:“你在电台上的言论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但也仅此而已,一个可怜的发泄对象。”
安德森有气无力,他小腿的血染在了洁白的雪地上,很快扩散开来,在低温下冻结,变成拼图般的紫红血块。
安德森说:“让我死..”
劳德没有理会安德森,只是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一只手用肩膀扛住他的身体,扶着他站立和行走。
安德森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便是劳德在他身上披上的那个毯子。
待他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温暖的基地里,他躺在一张被腾空的临时病床上,旁边的桌子上是带血的手术刀、纱布和用掉的酒精瓶。
安德森察觉到自己的手上正打着点滴,他的嘴巴也有些苦涩。他看向身边的输液架。
药物,居然是药物. ...
这些药物对于拾荒者们而言可能是天价,但他很快又明白了过来,考虑到走私的情况,城市里就有不少人在做这方面的生意,药厂的员工会从药厂里偷个一两盒拿到市场变卖,以较低(相对而言)的价钱卖给那些治不起病的穷人们,漫游在地表辐射区的拾荒者是主要的受众,安德森觉得他们其实也有一些囤货。
房间里的暖气是由基地的维生系统提供,安德森试图移动,却发现自己的小腿疼得厉害,稍微一动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劳德听到动静后,便从隔壁房间走了进来。
他看着眼前面容憔悴的安德森,酝酿了一下话语,说:
“我给你打了一些氨疏基和酵母多糖抗辐射药物,降低你血液里的辐射,有助于你恢复。”
安德森也看着眼前这个老人:“我记得你...我之前见过你...还有那个男孩。”
“我也记得你和你的那些伙计,只是跟着你来的那些人全部被杀了。”劳德说“很抱歉告诉你这件不幸的消息。毕竟这里的人们都很愤怒你们这样的官僚。在地下城市的暴动消息传来时,大家都认为革命开始了。他们以残忍的方式报复你们这些城里人。”
安德森说:“可你...你也很愤怒不是吗。”
劳德说:“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安德森不解。
“因为我至少还分得清什么是伪君子一样的好人,而什么是真正的良心。”劳德道“你的死证明不了任何问题,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时候。可我能做的也只能让你活着,仅此而已。”
听完劳德的话,安德森似乎想不出什么言语,在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对劳德说:
“谢谢你。”
“自己休息吧。”老人说着,给安德森换了药后又离开了房间。
半夜,睡眠的安德森被外边的狼嚎给惊醒了。
他起初以为是幻觉,这个基地与整个房间的外壳都是厚厚的钢板合金,内部贴着硅丙乳液和水性氟碳乳液充当的膜物质,用于保暖。理论上也是隔音的,但狼嚎的声响却透过了房间,传入安德森的耳里。
狼?
安德森记得老人之前确实猎杀过一头狼。
地下城市里没有这种品种的狼,难道真的是地面上的东西吗?
安德森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它们是怎么繁衍的? 怎么猎食的?辐射区或许在其他地方真的已经完全退散了吗? 生态在逐渐恢复?
狼嚎一刻以也没有停,它们似乎是嗅到了鲜血味,一直围绕着基地打转,直到天明才散去。
第二天,在劳德再次来给安德森换药时。
安德森问起了昨晚有关狼的事儿。
他说自己听见了狼的声音,是实打实的狼嚎,可是这副冰天雪地的环境,还有高强度的电离辐射,除了人类的防护基地外,外边怎么可能存在生命?
“我不知道。”劳德说,“但它确实存在不是吗?不需要任何人给予原因,不需要任何人试图去理解,它就是存在。”
“是啊。”安德森说“而且这些狼似乎知道哪里有生命的迹象,我知道...它们在猎食和开拓土地,巢穴距离这里不远,待我能走路时,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
劳德这次却没有说话,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默默的给安德森重新挂上了药袋便起身离去。
安德森目送老人离开后,把目光转向天花板。
安德森闭上眼睛。
他不试图去多想,而是直接获得了平静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