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轩死了,留下了一份家业,和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林默涵。心动期的林尚轩,是林家的顶梁柱。顶梁柱倒了,林家早晚也要没落。

林家还是那个林家,只是,曾经气派的门楼,如今看来,却莫名的带着一股凄凉与萧条。门框上的白绫,更是触目惊心。

停尸七日,林尚轩终于入土为安。

坊间的传闻,却并未消停。

据说,林尚轩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才被人买通了刺客,遭此横祸。还有人说,那刺客的身份不简单,是暗盟的人。那个江湖中恶名昭著的刺客组织,斩草除根是他们的通常做法。所以,有人断言:暗盟一定会再派人来,杀掉林默涵,永绝后患。

原本,今年中秋佳节的时候,林默涵会嫁人。大概也是因为这份传言,林默涵被人退亲了。

“倒是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人儿,即便不死在暗盟手里,怕也是嫁不得什么好人家了。”数了数手里的源石,小张感慨了一句,又跟李郎中笑嘻嘻的说道,“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李先生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有成亲,不如便娶了林大小姐好了。有林家的那份家业,还开什么医馆。”

李郎中哈哈一笑,道,“废话真是多,赶紧给积善堂送药去吧,若是耽误了,再像上次那样,扣下你一成的辛苦钱。”

小张闻言,咧嘴笑笑,又看了看李郎中手里的背篓,道,“咋?又去挖草?”

“是啊。”李郎中说着,将背篓背在背上,带上了店门。

“那些野草,哪里比得上我的灵草,也难怪你生意不好,总是用些野草呼弄人。”说着,小张整理了一下马车上的麻包,在马车前坐下,拿起马鞭,又道,“再这般,下次还要被人堵着门骂娘。”

“滚吧。”李郎中笑骂道。

跟在小张的马车后,李郎中不急不缓的赶路。到了街口,向东走过一条街,又遇到了小张的马车。马车停在积善堂的侧门处,小张扛着一个大麻包,正往里疾走。

李郎中抬眼看看积善堂的大招牌,正要继续前行,却被人叫住。

“李郎中。”

李郎中转脸,看到了一个身材富态的锦衣男子。男子蓄着黑须,四十来岁模样,正冲着李郎中轻蔑的笑。“听说你又被人堵着门骂娘了?”

李郎中笑道,“讹传,绝对的讹传。”

“怎么?”

“那妇人,其实很客气。”李郎中依旧笑着,“只骂我是庸医、骗子,并没有骂娘。”说罢,李郎中又继续赶路。

中年男子一愣,哈哈大笑。看着李郎中的背影,又摇摇头。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郑先生。”

中年男子回头,便看到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黑瘦孩子,跪倒在面前。那孩子七八岁模样,满脸泪痕,不停的磕头。“郑先生,求求您,救救我爹吧!求您了!小的……小的给您做牛做马都行啊。”说着,孩子伸手想要抱住郑先生的腿。

“你这孩子……”郑先生注意到那孩子脏兮兮的手,赶紧后退了两步,想呵斥两句,又注意到周围有人注目。不想做那欺凌弱小的恶人,郑先生叹气道,“你赶紧起来,这般跪着,也是没用的。”又怕人误会,赶紧补充道,“医者父母心,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只是你爹的伤,五脏六腑都被波及,经脉亦是具损,已经无药可救,老夫亦是无力回天。”

孩子依旧不依不饶的磕头祈求着,七八岁的孩子,哭的撕心裂肺,闻者伤心,见者戚戚。珍惜羽毛的郑先生也实在是有些受不了,解释了半天,依旧无用。幸好徒弟们帮忙,拉住了那孩子,才得以脱身。又于心不忍,摸出几颗散碎源石,塞到孩子手里,这才赶紧进了屋里。

积善堂的伙计把那孩子昏迷不醒的父亲抬出来,放在路边的一辆破旧的平板车上,也便不管不顾了。这般做法,亦不会有人指摘什么。天下间可怜人多了,积善堂只是一个医馆,也做不了太多。

孩子守着昏迷的父亲,哭了半晌,嗓子都哑了。

眼看到了午时,有好心人给孩子拿来馒头,孩子将馒头攥在手里,却没有吃,依旧守着父亲,嘤嘤的低声抽泣。

初夏的日头,不算很毒,却亮得刺眼。

孩子回过神,担心父亲被晒着了,正想提气起身,推着父亲离开,眼前却是一暗。有人站在孩子面前,挡住了日头。

孩子抬眼看去,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男子背上背着一个背篓,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铲子,一只手在父亲的胸口上到处按了几下。

“伤的很是奇特啊。”男子轻声说道。

孩子愣了一下,眼泪又落下来,呐呐言道:“郑……郑先生说没救了。呜呜呜……”

“嗯……可能真的没救了。”男子拧眉想了想,道,“试一下,万一救活了呢。”

孩子激灵了一下,泪眼汪汪的看着男子,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别愣着了,跟我走吧。”男子说罢,拉起孩子,推着平板车前行。

积善堂门口,一个伙计嚷嚷起来,“哎我说!李郎中,你也太黑心了吧?这穷小子的钱,也要骗?他有钱给你骗吗?”

李郎中哈哈一笑,回头看了看那个眼睛红肿,又黑又瘦的孩子,才对那伙计说道,“没钱不还有人么?我正好缺个打杂的伙计。”

“嘿!你可真行。”伙计一脸厌弃的瞪了李郎中一眼,又对那孩子道,“小子,你可别信他,他就是个骗人的庸医。郑先生是咱们西凉城的第一名医,他说没得救,谁也救不了。小心被黑心人骗了钱财。”

那孩子有些慌乱,看看那伙计,再看看李郎中,不知该如何是好。李郎中竟是不理那伙计,推着平板车就走。孩子正犹豫不决,见父亲被人推走,一咬牙,便跟上来。

试一下,万一救活了呢。

孩子想起了李郎中刚才说的话。

只是,跟着那李郎中一路走来,孩子心里越来越没底气了。街上那些看热闹的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孩子还是隐约间听到了“庸医”、“丧尽天良”、“早晚被人打死”、“良心让狗吃了”之类的话语。

再看走在前面一脸淡然的李郎中,孩子觉得他不像个好人。

可是,万一救活了呢?

孩子年纪不大,不懂得什么是“侥幸心理”,但他此时,便是这般状况。

郑先生说了,父亲是铁定救不活了。

所以,不如让这个李先生试一试好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死马当活马医。

不消多时,拐进一条偏僻街道,走不多远,便到了平安堂门口。

“桌上有热水,西间厨房里有馒头、酱菜,你自己去拿。”李郎中说着,将那昏迷中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横抱起来,正要进屋,却看到平板车上,还躺着一把长长的陌刀。李郎中微微一愣,倒也不在意这些,抱着男子进屋。

孩子没有喝水,也没有去厨房,他费力的抱起那把沉重的陌刀,跟着李郎中进来。

李郎中也不理会他,将背上背篓丢在一旁,又将那男子身上的衣服扒开,仔细检查起来。一刻钟后,又从一旁桌上,拿起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男子胸口比划了一下,又回头,看向那孩子,道,“我要给你爹动手术,你别看着了。”

孩子绷着嘴巴,一只手紧紧抓着门框,不吱声,也不肯走。

“得,看着就看着吧,别吱声,别打扰我。”李郎中说罢,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捏着刀柄。一缕真元,灌入手术刀上。

认准了一个穴位,李郎中将手术刀缓缓落下。

刀锋入肉,血先是渗出来,紧接着就呲的一下,窜了很高的血线。

镗啷啷一声响。

李郎中一愣,回头看去。那孩子,竟是昏厥了过去,一直抱在怀里的陌刀,也被他扔在了地上。

“嗐!你这……”李郎中赶紧过来,翻了翻孩子的眼睑,“晕血?”既如此,倒也无碍。李郎中又回到那躺在病床上的男子身旁,在男子胸口各处穴道上点了几下,待血止住,又开始以真元推拿男子周身经脉。

在积善堂门前的时候,李郎中就察觉此人伤势比较奇特,仔细检查之后,李郎中脸上的狐疑之色更是浓郁。

在病人体内的经脉之中,李郎中发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元。这道真元非比寻常,它会在病人体内不断的游走,破坏病人的真元走向,从而使得病人的五脏六腑和经脉同时受创。

李郎中试图将这道真元扼杀,可尝试了许多种方法,都无法成功。不论李郎中用什么样的办法灌输自己的真元,在遇到那道奇特真元之后,都会被彻底击溃。更麻烦的是,李郎中还不能使用太过暴力的手段,那样的话,会直接杀掉病人。

又翻看了一下病人的眼睑,李郎中进了厨房,花费了半个多时辰,熬制了一碗汤药。强行灌入病人口中,再运用真元梳理药物。

片刻,病人悠悠醒来。

眼睛渐渐聚焦,看清了李郎中模样,病人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之后,又看了看周围,注意到一排药柜,心下了然。嘴角微微抽动,无力的说道,“谢……谢。”

“不用客气,我只能让你暂时醒来。大概是保不住你的性命。”李郎中说着,注意到病人看到了瘫坐在门口的孩子,又解释道,“他晕血,不碍事的。”

病人脸色稍缓,看着那依旧昏睡的孩子,叹气道,“我不怕死,只是这孩子……”

李郎中眉头一蹙,一脸冷漠的说道,“我这里是医馆,不是善堂,不收留孤儿。”

正说着,那孩子醒转过来,看到男子苏醒,喊一声爹爹,哭喊着扑过来。

李郎中呼出一口气,提起背篓来到厅里,开始分拣挖来的野草。一直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地上折腾的一片狼藉。

那男子安抚了孩子在病床上睡下,从房间里走出来,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看一眼地上乱七八糟的各种野草,好奇问道,“这些野草,有什么用?”

“稍加提炼,能疗伤治病。”李郎中道,“效果比不了灵植,但好在没有本钱。”说罢,拍打了一下手上的泥土,抬眼看向男子,道,“我之前喂你的药,能稍稍减缓你体内真元的流动,让你晚点儿死。但时间依然很紧,当务之急,你应该带着孩子投奔亲友,交代后事,而不是在这跟我闲扯淡。”

“某——无亲无故。”男子脸色凄凉,稍做迟疑,还是说道:“先生是个好人,能否……”

“不能!”李郎中言辞果决,“另外,你误会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身无长物,先生若非好人,为何还会出手救我?”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受伤的。”李郎中道,“你体内的真元,十分奇异。我刚巧看到,又一时好奇。”

男子审视着李郎中,略一沉吟,道,“我本是陌刀门弟子,隐居西凉城南近十年了。伤我之人,是我师弟,亦是陌刀门掌门。当年……”

“长话短说。”李郎中显然对于男子的过往以及他跟他师弟的恩怨毫无兴趣。

男子只是微微一怔,苦笑一声,还是继续说道,“当年,我师尊原本要将掌门之位传给我,师弟心有不满,与我刀兵相见。我心灰意懒,也无意江湖纷争,这才来到这西凉地方,隐居起来。我师弟那个人,是个心眼儿小的。十年了,到底还是被他找到了我。也不知他学了什么手段,与我拼了个两败俱伤。”

李郎中耷拉着一双眼睛,要死不活的看着男子。

男子被李郎中看的有些不自在,干笑一声,继续说道,“清儿手脚勤快,是个能吃苦的。留在先生这里,总也能帮忙端茶倒水,干点儿杂活。”

那黑瘦孩子,便是叫做清儿了。

李郎中眼神冷漠的看着男子,良久,道,“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你觉得合适吗?我劝你理性一些。”

“江湖,总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人生一世,无非尽人事,听天命。先生若是欣然接受我的无理要求,我反而会不安了。”说罢,男子起身,来到李郎中面前,又看了李郎中一眼,双膝拜倒。

李郎中看着面前跪倒的男子,眉头微微蹙起。他没有起身扶起那男子,亦没有躲开,而是坦然受了男子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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