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夏玥家里住到第三日。

昨夜刚下暴雨,山路泥泞,灶火潮湿。白浪干脆找住不习惯的借口,与赤翎二人辞别。

在想清楚该怎么做之前,他暂时不想看到夏玥。

走在湿路,他下意识担心万一阴谋者卷土重来,脚步有些放缓,又一瞬间反应过来这样担心不对。怎么能去担心师父的仇人?

纠结中,忽然想起上次赤翎以一敌数,似乎有所感悟,这几天一面喝酒,一面修炼,隐隐又精进了。下意识松了口气。又瞬间反应过来这样不对。

各种情绪,临走时心事重重,在林中遇到夏玥的阿婆,都忘记打招呼,还是阿婆听到他,唤了声:

“小伙子?”

紧跟:“你要走了啊。”

白浪点点头,又瞬间意识到盲人能看见个鬼的点头,忙尴尬应:“是。这几天多谢照顾。”

婆婆打着拐杖,嘴里嘟囔,“现在的后生,真是礼貌到虚伪,我照顾了你们什么,倒是你们照顾了好几天我。你要谢,就谢夏玥那孩子。她能干,家里什么活都是她包揽的。”

白浪想起这几天夏玥忙前忙后,而他俩除了添乱基本没干正事……顿时有些羞愧。

他还好,至少有些生活经验,可惜那些“雪地求生tip100”完全不适合这种乡村农务,反倒适合灵网搞“雪原求生”直播。

赤翎便更不用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杀人倒利索,杀只鸡,被鸡群追着满地啄。最后不得不抱头蹲防。白浪来救的时候,鸡崽的喙都快顶歪掉。最终,还是夏玥动的手。

“……这几天确实劳烦她照顾,您代我跟她道声谢吧。”白浪叹气。

婆婆慢腾腾地走,在白浪面前五步外站定。她的眸子没有焦点,也看不到生机,但白浪却有种……隐隐在被窥视的心感。

“她是个好孩子。”婆婆顿了顿,“就是有点蠢。”

蠢吗?白浪想起夏玥摸索出的筑基之路,心里不太赞同,又从另一个层面赞同。

“婆婆言重了。”他道,“其实夏姑娘道心通明,心性灵秀……但笨在心软,笨在愚善。别人欺负她,她也为别人着想,忍让了事,像没脾气一样。她也不敢争斗,不敢杀人……真像株带毒的蓝百合。”

婆婆点了点拐杖,“心善就是蠢。心软更蠢。”

“也许。”白浪本能应。

“——也许?”婆婆忽勃然大怒,无神的双眼猛地瞪大,“千百年来,多少皇图霸业,毁在心软。数千年前有个女子组成的宗门,横扫六合,她们想以仁治世……可结局呢?”

以仁治世,白浪想起师父,忍不住生出怨气,“多半,结局不怎么好。心善的人,结局都不好。否则怎么会编出‘苍天有眼’这样的笑话来自我安慰?”

婆婆哼哼两声,对白浪的回答颇为满意,“年轻人,你不错,你比那两个姑娘强。我看好你。”

“谢婆婆称赞。”

婆婆突然神秘:“你要不要娶她?”

“噗……”白浪吓咳,“咳咳咳……婆婆,你这思路变得也太……敏捷了吧。”

“有什么问题。我一直在给她找夫家,赶紧嫁出去。省得闹出什么大祸。”婆婆慢吞吞,“你没这个心,我再去问问别人。”

不知怎的白浪生出些不喜,他忙劝,“婆婆,修道之人,还是不要这么早定的好。”

婆婆瞪目,“你看起来年轻,想法倒是挺复古。”

“也不叫复古……总之,您没必要那么着急她的婚事。”

白浪自觉嘴里的劝说有些不对味儿,但他很快给自己找到个理由——毕竟如果夏玥嫁了人、怀了孩子,自己就不忍动手了嘛。

他继续劝:“婆婆,您且想,修道之人,寿命与境界有关,如果早早就选出夫家,对方却实力不济,是个短命鬼,岂不是让夏玥数百年后伤心一场?”

婆婆轻飘飘地扬起头,“小年轻啊,听起来,我给夏玥找个夫家,你好像不太乐意?”

白浪忙撇清:“不不不,我没什么不乐意的。我一万个乐意,我只是觉得……修道之人这么早安家不太妥。”

婆婆生气,“有什么不妥,我看你就是找我老婆子麻烦,起开!”

一根拐杖打到白浪腿弯,力道还颇大,万万不想千年来第一次挨打,竟受在这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手底。白浪挠头苦笑,心底愈发有些乱,原地怔许久,还是御起剑,飞回青玄宗了。

他心底烦闷也懒得给自己限速,真好似成了一道极光,连撞破空气的声音也抛在身后。途经天际的几艘云船,狂风怒响,引来数声惊呼。

拄着拐杖的老婆子一路缓慢地挪回小院子,夏玥忙过来扶着,走了几步,婆婆突然讲:“那个青年与你关系不一般吧?”

夏玥一怔,心底开始琢磨“师父关系”算不算不一般,或者算什么程度的不一般。彼时婆婆又严厉开口:“你们有没有做过?”

做过?

夏玥歪着脑袋疑惑。

做什么?做饭?做作业?做手工?

——后者倒是经常跟薛姑娘和水姑娘做,但想来婆婆肯定不是问这些,她只好乖乖地问:“……做什么呀……”

婆婆脸一黑,“你妈怀你必须要做的事。”

夏玥愈发迷惑,“……充、充话费?”

“耍什么宝。”婆婆又抬起拐杖打了棍,力道十足杖法精准犹如铁拐李下凡,夏玥捂着屁股,心中委屈快要溢出来。

为什么打我啊……明明就是充话费嘛……肚子里的小baby不就是充话费送的嘛……都你跟我说的……

可惜这个问题婆婆注定不会跟他解释?

婆婆深吸口气,“你真模样给他看过没?”

夏玥点头。

“他抱过你没?”

夏玥脸一红,再点头。

婆婆脸色倒是黑得可怕,接着慢吞吞问:

“……肌肤相亲?”

夏玥想起白浪走火入魔那天,觉得应该算是,便又点头。

婆婆不讲了,脸色阴沉如黑水,她忽记起家里还来了另一个声音很嫩的稚龄小姑娘,又问:“那个小丫头呢?她又是谁?”

夏玥忙道:“她是青玄宗这一代的小宗主,她,她很好的,帮过我许多事。”

婆婆恨铁不成钢:“谁问你她身份?我是问她和那个男人的关系!”

夏玥低头,“关系……我,我不知道。他们好像很熟悉。”

婆婆顿时冷笑,“你?你知道什么,你个蠢丫头给人玩儿了都不知道!怪不得,怪不得不愿娶又不想你找夫家,在这儿享齐人之福呢?男人这种东西……算了,你个蠢东西,过来。”

“唔?”夏玥一脸迷茫。

“他碰过你,不能就这么算了。”婆婆愤愤。

“唔!”夏玥双眸睁大,“诶,这、这么严重?可,可那时候,是,是迫不得已……”

“有可能怀孕还不严重?”婆婆声寒。

“怀孕!”夏玥吓一跳,原来还有第二种得到小baby的方式……而且,抱一抱就行了?

好危险,果然之前远离男生是对的!

婆婆气急,“你啊,长点心吧,哪天肚子大起来,还傻憨憨以为是吃胖!”

夏玥低头也愁容满面看自己小腹,莫名觉得似乎真越来越柔软……是错觉嘛?

但好像也有可能,是最近几个月白浪在,吃太好过太安逸的原因。

不……婆婆说不能这样认为。

夏玥很慌。

慌得仿佛小腹里真有沉甸甸的一个小生命。

婆婆听着夏玥反应,叹口气,越发以为自己猜到了真相,“总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要让他负责任。”

夏玥立马有些纠结,“可、可是……和他那样……是我私自决定的……让他负责……会不会……会不会……”

“哦?你主动的?”婆婆气极反笑,“小小年纪,你就浪到那么想要,那么爱做那种事?”

夏玥忙脸红摆手,“不是啊,不那样他会死的啊,我想救他……”

婆婆更怒:“都什么年纪,还信男人不那什么就会死的鬼话???”她气喘吁吁,拄着拐杖的手颤颤巍巍,过好久,才平下呼吸,慢慢道,“算了……你就是没救。反正你记住一点,你必须让他娶你。”

夏玥低下头捏紧衣角,“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嫁人娶妻……不是相爱的人……才要做的吗……?”夏玥目光迷茫。之前从未有人和她解释过爱情,但她还是知道一些基础的概念,从那些,茶馆中说书人口中,所讲才子佳人故事中得来的概念。

她也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有什么感受、有怎样的情愫。甜的?苦的?酸的?还是辣的?

什么都不明白,便突然……有可能怀孕,还被婆婆要求嫁出去了。她本能有些抵触。偷偷思考:自己和白浪,算是那些故事里的那种惊心动魄又刻骨铭心的东西吗?

似乎,不是。但又似乎,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婆婆又无奈又恨:“你啊!你都和他那什么了,还说自己没那种感情?难道你人尽可夫?”

“才、才不……”脸潮红低头。

夏玥心思转得愈发多,她想起那天的事,究竟只是想救人,还是有别的感情,她也越来越弄不明白了。但她想了很久,突然发觉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是别人男性朋友遇到这种困境,她必定不会那样。

因为只有白浪会一声声叫她“小师父”,没昼没夜地缠着她、对她好,哪怕不知道她本貌也如此。

她嘴上一直羞怯,可真听到那个人这样有时亲热有时调笑有时慢悠悠地叫,她有种……讲不明的感受。

“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在怎样想。”良久,她犹豫道。

婆婆寒声,“你只要用本貌多缠缠,没男人能拒绝。他的想法,不是问题。他既然碰过你,就绝对离不开你。”

“不……”夏玥低眉,她觉得婆婆说的不对,白浪对她态度前后并未有什么大变化。

婆婆见状捏紧杖头龙首,“还怕?好,你既然怕,那我便再给你道保险。那个属于你的宝库里,有个紫色的瓶子,里面是魔宗搜集到的一样仙丹,曾被打算用来对付风雪宫宫主冷秋梧……可惜没用上。此丹名唤‘锁情’。其中有两枚丹药,蓝色的,你自己吃,淡红的,你骗他吃。他只要服下,不突破阳门锁,便注定对你情深难抑。”

夏玥表情一下纠结起来,她本能觉得这样不好,可心底却又的确不知该怎么做。

真要这样么?

她苦恼。

婆婆见状不悦:“至少拿着备用。我教你的,你现在是不肯听了?”

“不是……我……”夏玥忙摇头。随后,乖巧应声“嗯……”沉默离开,带着犹豫走向魔胎指引的那个宝库。

尘风起。

婆婆拄着拐杖,失去生机的双眼犹如两颗乳白珠子。

天色昏黄,可惜与她并无关系。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串又轻又慢的脚步声,婆婆才微叹一声,露出些许复杂难言的神色。

“臭姑娘,让你嫁给个渣子……也算了结你我之间的孽缘吧。”

她喃喃罢,用拐杖探路,慢悠悠回到小院。

小院的陈设和之前并无变化,只是与之前相比,干净了不少。全是夏玥收拾的。婆婆一言不发地走到墙根,从堆积的煤灰中伸手探去,慢悠悠摸索……直到摸见一个冷冰冰的、表面十分光滑的金属器物。

她把东西捞出来,那是一把剑。

一把放了很久、但依然锋利、寒冷、闪烁锐气与锋芒的银白四尺细剑。

她就像对待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般,小心翼翼又微颤地抚摸着,去触碰这把剑上的回忆、剑上的烙印,因此而露出痛苦,疯狂,怨恨,无奈。

风吹草动。

墙外一个嘹亮的嗓音忽响,是村里一名老人在唤她。老人边走边豪爽吆喝:“幺妹!俺爷爷刚从青玄宗回来!我又来给你送灵丹了!”

婆婆手上动作仍温柔,嗓音却异常暴烈,中气十足回骂:“老不死的!还惦记着呢!不怕告诉你!等娃一嫁出去,老身马上就离开这儿!你绝了这条心吧!”

墙外老人错愕,“离开?你去哪儿啊?你能去哪儿?”

她沉默,只是摩挲得更轻、更慢。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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