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悄悄窥视了一眼坐在地板上的少女,又迅速而紧张地收回视线——这已经是他第七次重复这个动作了。

并不是单纯地出于无聊,也不是想要去偷窥,只是因为——

“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啊?!”

少女的突然开口让本就心不在焉的少年不自觉地喊出声来。

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和狼狈,将弯曲了的身子重新扳直。

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

“那个,问题的话……的确有一点儿……”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轻轻举起了手里的书。

“只是觉得这书读起来有些别扭。”

少年所说的书正是不久前少女强行塞到他手中的那本书。

《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

乍一看名字,感觉应该是一个清新文艺还带有些许浪漫的小说。

但当真正通读结束后,少年却困惑了。

不,不止于困惑,甚至还有种被蒙骗了的恼怒: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作者会用这样一个名字,来命名这样的一个故事。

“你就是你想问的问题?”

少年点了点头。

“是,但只是第一个问题。”

少女同样表示理解地点了下头。

“这个问题可以放到最后再谈。”

用细长的手指挑起从肩头滑落的发丝,她以漫不经心的语气回应道。

“我们或许能先讨论别的问题。”

放下食指,长发重新垂落而下,目光移向了少年,催促着少年。

“第二个问题是:这种小说究竟有什么可看的?”

这一次,对于少年的提问,少女露出好像是没有听懂的表情。

“因为实在是太无聊……是相当……相当……相当的无聊……”

语气随着三个“相当”愈发沮丧,少年有些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吸毒、滥交、无所事事,整本小说分明就是一个大垃圾桶,把一切的脏都一股脑儿地倒在了里面……偏偏还不盖上盖子,甚至于堂而皇之地展示给了所有的人。”

少女沉默着听完了少年的吐槽,她点了点头,发出“嗯嗯”的鼻音,似乎对于方才的吐槽深表赞同。

白皙的双手小幅度地搓了搓自己的小脸。

“啊,的确是挺无聊的,但是啊……”

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浮出一层薄薄的笑意。

“谁规定小说就不能无聊了呢?”

“但无聊的小说根本就没有阅读的意义啊!”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呢?”

那层薄薄的笑意瞬间消失,连红晕也跟着不见了,白皙的脸上重又恢复成之前那份漫不经心的淡然。

对于少女的反问,加之注意到了其表情上的变化,少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于是,他很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有的小说,能给大家带来一个很刺激的故事;有的小说,会给大家带来一个很立体的人物。这一类小说往往都会很好读,因为这一类小说往往并不无聊。但是啊,还有一类小说,它们的任务,并不在于讲述一个刺激的故事,也不在于塑造一个立体的人物,而在于传递。”

稍许停顿了片刻,少女用更显认真的语气补充道。

“在于传递一种深刻的感觉。”

“感觉?”

少女慎重地点了下头,她起身,像一只小动物一样朝仍坐在地上的少年爬了过来。

少年本想躲闪,少女却抢先一步爬到了其身前,并摁住了他的肩膀。

“这边。”

食指轻轻抵住了少年的胸口。

“在这边。”

“什么?”

“读完这个故事后,这边有什么感觉吗?”

少年愣了愣,直到少女的食指离开胸口好久后,他还是有一种自己的胸口正被少女用手指抵着的错觉。

抬起手,将手掌慢慢放置在自己的胸口,放在少女方才触碰的位置上。

感觉……么?

在心中默念着,胸口处,少女指尖的冰凉,自己掌心的温热,一瞬间一并重叠积压在了一起。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那感觉好像被一种莫名的引力所吸引、拉扯着,由一团变成一条,继而更是被进一步地不断拉长拉细,终于又从一条变成了一丝。

越拉越长,越拉越细,最终被那股莫名的引力所撕裂……淹没在一片巨大的空虚之中。

胸口,只留下了一个骇人的黑洞。

是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漆黑冰冷的黑洞。

“有点儿……空……”

“感受到了吧?”

少女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在少年身边缠绕片刻后,旋即被吸入了胸口那个巨大的黑洞中。

“这就是村上龙所希望传递给你的——感觉。”

在少年身前盘腿坐下,少女翻动着那本已经被合起的书。

“这就是看这本小说……或者可以说的更大一点,这就是看这类小说的价值所在。”

她的声音比她的指尖更为冰凉,穿越那大而深的黑洞,以一种淡然而悠远的姿态,一点点挣脱出黑洞的引力,最终以破碎的姿态艰难凝聚成一团。

“因为这本小说能让你窥见作者那代人心中所深藏着的巨大的黑洞。”

胸口的黑洞在被少女点破后便彻底消失了。

少年喘着气,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只感觉自己的意识方才差点儿被黑洞所吸走了。

“如果你只是一味地把小说当成娱乐、放松的工具,那么,你就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阅读者。”

少女垂下头,指尖在封皮上一遍又一遍画着圈。

“作者真正所创造出的其实只是文本,而非小说。文本不过是字词句和标点符号构建起的肉体,并不拥有灵魂。而为这具肉体注入灵魂,这便是阅读者的任务。因为阅读者的存在,文本才真正成为了小说,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你面前的这本书,便最好的论证了这一点。”

少女这么说着,手上的划圈动作渐渐变缓,最终彻底停了下来。

手指直直抵在书本的封面上,少女闭上了眼睛。

“冰冷而躁动,喧哗而虚无,用琐碎无比的笔触,将那种无趣而乏味的生活一点点撕碎,最后交由读者自己来拼凑。”

说到这儿,少女重新睁开了眼睛,明亮的目光径直落入少年的眸中。

“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忧郁,颓丧,没落……消沉的一代人,放纵到极致的狂欢,而狂欢的极致又是什么呢?”

原本已经止住的手指重与开滑动,最终停顿在了封面书名的“透明”二字上。

“是透明……是空寂、虚无而又如同黑洞肆意吸纳着一切的透明。这回你明白了吗?关于这个小说题目的含义。”

她用吟诵般的语调轻声低语着,让少年在字与词之间品味出一丝圣洁的味道。

“所有的文学都不该妄自菲薄。”

少女收回自己的手,重新坐正身子,盘膝而坐的她在少年眼中就像是一尊被刻意雕琢而成的雕塑。乌黑的长发覆盖住了少女瘦削的双肩,她轻轻将自己的手重叠着放在自己的腹部,似乎是在感受着什么。

“因为所有的文学都有其存在的必然性,也无法回避其背负的时代性。故事创造不了文学,文笔也创造不了文学,所谓的脑洞、创意、想法都不能创造出真正的文学。文学的本质,在我看来,应该是感觉。”

“但是‘感觉’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虚了不是吗?”

“对于群体来说的确如此,对于纸面的理论来说也的确如此。但对于个体而言、对于每一个实实在在地捧着书本的阅读者而言。感觉,却是最为实在的东西。”

少女挥了挥手,似乎并不打算和少年在这个问题上有过多的深入。

“历史在不停地重演,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当它发展到特定的历史时期之时,就必然会产生‘亚文化’。因为每个国家都会有年轻人,每个国家都会有一群经历着迅速变革和更替、并在变革和更替中奋力挣扎抵抗的年轻人。当他们在百忙中开始创意和脑洞,他们或将编织出美丽的故事;但只有当他们在百闲中开始反思与自省,他们才可能创造出优秀的文学。”

少年茫然地看着少女,事实上,对于少女所说的一切,他实在是听得云里雾里。

无论少女怎么大谈感觉,谈时代,谈文学,他都不能从根本上去接纳自己手中的那本《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因为这样的故事何止是单纯的琐碎,简直就是琐碎到让人不堪卒读。

但那一刻,他恍然间又想起了月度开始前,少女对他所说的一段话。

——同样一部作品,读者的话只要觉得好看就可以了,如果觉得不好看,扔掉就是了;但阅读者不是,一部作品,一旦进入阅读者的手中,就必须被读完,无论是优秀还是劣质,是精彩还是乏味,阅读者都会以一种专业的态度,将这本书认真读完并给出合理而理性的意见,这就是阅读者和读者的区别。

这么想着,少年的内心竟涌起了莫名的觉悟和勇气。

在这终焉世界的荒凉一隅。

他决意开始新的生活。

——以阅读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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