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在阅读的过程中睡去的。

那枯燥繁琐的文字,像腐败的果酱,黏稠在昏沉的大脑中。

一场没有梦境的小憩,醒来时,破碎的窗外填满了银灰色的暗蓝。

天已经黑了。

少年揉着眼睛爬了起来,盖在身上的毛毯瞬时滑落,空气中溅散出奇妙而浅淡的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毛毯。

“谢……谢谢……”

将毛毯折好,恭敬地捧在掌心中,少年准备坐在篝火前的少女。

少女抬起头来望向少年,橘红色的火光若有若无的映在她的脸上,睫毛与刘海落下细细碎碎的阴影。

“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嗯……有一点儿……”

对于少年的回答,少女露出笑容,原以为她还会再多说些什么,但并没有。

少女只是沉默着拿起边上的一本书,随手翻了几页,转而便将其扔进了身前的篝火里。

火光忽的大了许多,暗淡的空间变得明亮起来。

“你这是在……烧书?”

“都是些看过的书,留着还不如烧了。”

“……”

“你知道读书的‘五得’嘛?”

火势一点点又带了下去,薄薄的阴影重又落在了少女的脸上。

没等少年回答,她便率先朝少年张开小小的手掌。

“坐得住,看得进,读得懂,想得通,最重要的是第五点——”

依次收回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后,小拇指因少女的停顿而倔强坚持了片刻,最终还是被其强行收纳进了掌心。

“忘得掉。”

她将握紧的拳头背到身后,长发在动作间晃动着,发出好闻的清香,让少年想起了屋外的草野。

“忘掉,也是读书的一种技巧,而且是关键技巧。”

“嗯……总感觉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儿自欺欺人。”

少年将手边的一张废纸扔进了火里,看着纸张在火焰中蜷缩成褶皱,先是变红,转而变黑,最终又迅速塌陷成一片毫无形状可言的灰烬。

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果读的书最后忘掉了,那这本书不就等于没读过吗?”

“读过了忘掉和根本没读过,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或许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做出解释,又或许单纯不想在这一观点上深入,少女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转移了话题。

“你那本书也看完了吧。”

“虽说是看完了……但我感觉和没看也没什么区别……”

手指搓了搓封面上的书名,少年露出无奈的表情。

“根本就读不出什么故事,都是一些拼凑起来的碎片;也读不出什么人物,几乎所有的人都面目模糊,全是一些空洞无比的轮廓。不过……”

少年将书翻到最后一页,目光如同被锁住一般,凝视结尾的句子。

——太阳已经停止了在海面上跳跃。

莫名其妙的,竟有一种舒畅的感觉。

仿佛有冰凉的气体在肺中凝结积聚,而后沿着气管从鼻腔中泄出。

少年长长舒了口气,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无奈的神色开始变得清澈。

他朝着少女眯起眼睛。

“我好像有点儿理解你之前所说的了。”

少女眨了眨眼睛。

“感觉。”

少年将书本合了起来。

“是文字的感觉。”

他一边说着,一边反复地换着气,有意要将肺部那股残存的寒意全部吐出来。最后用力吐了一口气,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抬起头,双眼紧盯着少女的眼睛。

“是酣畅淋漓的撕裂感。”

少年的语速有意放慢,每个字的音调都被刻意加重了许多,铿锵的语气配合他那严肃的表情,让其产生一种奇特的气场。连一开始停在少女肩上嬉戏打闹着的那三只小鸟也不自觉地缩起身子,躲在少女垂落肩头的长发后面,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正襟危坐的少年。

少女也轻轻抿起了嘴唇,不再言语。

整个房间陷入寂静之中,悄无声息。只有壁炉中的柴火,在火焰的烧灼下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

“如果不是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一番话,可能我根本不会把这本书看完。”

少年举起手中的书,轻轻在封面上拍了拍。

“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太太太太太无聊了!而且比起上一本《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本书的意识流写法对于读者可谓是极其的不友好,如果上本书只是单纯的枯燥无味,那这本书则干脆是在枯燥无味的基础上还有给它加上‘晦涩’这样一个标签。这部作品是典型的‘玩概念’的作品,在‘讲故事’这个方面其实做的并不好,用很差来评价也不为过。读这部小说,不会感到悲伤,更不会感到喜悦,那种混乱到近乎癫狂的、毫无情节逻辑可言的肆意叙述,只会让人觉得云里雾里,恨不得把书扔了。”

这么说着,少年将书用力拍在了地上,一阵沉闷的响声,地板上的尘埃应声腾起,原本躲在少女发间的小鸟被吓得挤成了一团。

“但是啊……”

他以为电影慢镜头一般的柔软动作,谨慎地翻开书本,一页页翻动着。

“虽然的确没有什么鲜明的人物,也没有什么精彩的故事,但,这依旧是一本值得一读的书,因为它写出了感觉。在海岸边,男女间的偶然邂逅,有一丝浪漫的气息。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在海对岸的城市,正深陷于放浪形骸的狂欢之中,莫名其妙的邂逅、莫名其妙的狂欢、莫名其妙的战争、莫名其妙的结束……从头到尾都是莫名其妙的,但是莫名其妙中又透着乱七八糟,乱七八糟里又进一步生出了挣扎、焦虑、困扰、痛苦、反思、诘问、怒吼……”

说话间,少年已经将整本书从头到尾地通翻了一遍。

他收回了手,扶在膝盖上,挺起身子,说话的声音清楚了许多。

“阅读者的感觉真是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似乎很难用多么专业的语言来描述和形容。”

“的确如此。”

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少女低声应和道,边说边点了点头,转而再次沉默。

少年见少女好像并没有接过话题的打算,于是他开始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

“全书一如既往地延续了《透明》一书中所浸润着的徒然、颓废和近乎透明的空洞虚无。但比起《透明》,我个人感觉本书上的最大特点是叙述上的肆意和放纵,用冗杂、罗嗦、琐碎的笔触,描写着海对岸城市中那场诡谲到近乎病态的狂欢,然后又在书的结尾处以一种张狂无比的姿态将这一切彻彻底底地撕碎。”

少年吸了口气,继而用更为铿锵有力的语气,再次重申之前的观点。

“这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撕裂感。”

他的鼻翼轻轻扇动着,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少女的眼睛,他的唇好像在颤动,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少年的状态让少女感到一阵心慌,她总感觉少年可能会突然朝她大喊一声,有意吓她一跳。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顾虑,少女将身子微微朝后挪了挪。

但最终,少年并未做出这番的举动,他垂下头去,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我猜,这是不是某种病态的心理?”

“什么?”

“在看到一切被撕裂、被摧毁、被肆无忌惮的碾碎的时候,尽然有一种莫名的舒畅**,我觉得,这应该是某种病态的心理吧!”

少女没有回应少年,少年也没有在继续说什么。

整个房间重新陷入了寂静之中。

火堆中的木柴发出的“噼啪”声轻微而清晰,甚至连灰烬塌落得声音都能被听闻。

蜷缩在少女肩头的三只小鸟跳落到了书本上,小小的喙啄击着摊开的书本,传来一阵阵无规律的杂声。

“文学源于‘病态’。”

也不知究竟沉默了有多久,少女用轻柔的语气打破了寂静。

将自己的垂落胸前的发梢撩到肩后,少女的脸颊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

“文学本就源于病态。”

少女再次重复道,音量比之前多少提高了一些。

“幻想症、抑郁症、强迫症、焦虑症、自闭症……无论是创作者还是阅读者,但凡是沉浸于文字中的人,我想或多或少都存在有你所说的病态心理吧。文学需求不属于生理需求,也不是必要的心理需求,更像是病态需求。在写作或阅读时泪流满面、拍案而起、欣喜若狂、肆意放纵、忘乎所以……无论是哪种状态,从客观的角度来看都是一种病态啊,但正是这样的病态,才真正成就了文学。”

少女这么说着,将书本从地上捡了起来。

“这本书很美,和之前我们看过的所有书都不同,这本书的美感,力并非来自于故事,也不是来自于人物,更不是来自于文笔之类。其最大的美感,就在于书的‘结构’本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所说的‘酣畅淋漓的撕裂感’,正是本书的‘结构’所创造出来的。”少女翻动书本,视线在纸张上安静平移,迅速略过那一行行排列整齐的文字,“文章前半部分的蓄势和最后结尾处的幻灭,形成了特有的‘结构美’,只有在将其一鼓作气的读完的状态下,才能真正感受到‘结构美’本身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和震撼。”

少女说完,将书本重新合起,平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那三只被少女驱赶开的小鸟重又飞了回来,落在少女的头顶,挤在一起,毛羽发出“沙沙”的响声。

“你在渴望着撕裂吗?”

“什么?”少年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少女,

少女朝少年眯起眼睛。

“像书中所传递的那样,将无聊、琐碎的日常彻底的撕裂掉。”

少年望着少女,他自然是听懂了少女的意思,放在膝盖上的手抓紧裤腿。

然后,重新松开,少年脸上露出苦笑。

“那种**在文字中感受一下就可以了,毕竟啊,撕裂之后,一无所有……”

少年这么说着,他顺势躺倒在了地上,脸转向一旁。

视线望向窗外,少年看到了那片静谧而深邃的星空。

干净澄澈而虚无。

无限近似于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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