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我都在猜测,黑橡树马戏团今天的表演活动是什么样的,会以怎样的方式来进行。这本不该是一件令人难受的,辗转反侧的事,但是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层低压的黑云一般囤积在我的心头,让我彻夜难眠。所以当我起床时,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我习惯性地望向窗外,天气依旧晴好,碧蓝色的海水托着各色的船只在港湾里慵散地起起伏伏。于是我从桌底的箱子里摸出几枚钱币揣在身上,下楼向沙雅市内出发。
途径学院大厅时,我发现在那张马戏团海报的旁边多了一张新的告示,不过只有寥寥几人驻足观看。由于这几天我一直都很关注外界的信息,所以也走上前去阅读了一番。
通缉令
尚杜克被告知出现于沙雅附近
此人是一名十分危险的战争分子,亦是危险的逃犯,为当前帝国和平繁荣之重大隐患
有任何准确的目击情报提供者,可获得5000-10000丹赏金
上面有一张模糊的肖像画,画中的人面相凶恶而冷峻,方头圆脸。我耸了耸肩,这种事显然不可能和我产生任何的联系。沙雅的平静已经持续了百年,似乎没有什么战争可以染指这片乐土。但是,在那一瞬间,我在那个小小的山中村落看见的景象依旧不安分地跳出了我的脑海。我看着那张穷凶极恶的脸,心里浮现出了有朝一日,或许是永不可能到来的一日,我的第二故乡沙雅若是遭受了那样的苦难,那我该何去何从的想法。
我走进了沙雅阳光绚烂的街道,穿行在花丛和藤蔓间,嗅着烤面包与咖啡的香气,找到了第一个在市内表演的艺人。他穿着戏服,站在一家大酒馆的门口,从空无一物的手中变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些人围在他的身边,小孩子们站得很近,大人们则矜持地靠后站。
当他把手中的橡皮球,彩绳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遍布周围的时候,他向大家鞠躬。孩子们热烈地,上蹿下跳地欢呼了起来,大人们只是礼貌性地拍了拍手。
“感谢诸位愿意腾出时间赏看我的魔术表演,”他摘下帽子,面带微笑,“黑橡树马戏团永远带着传播爱与和平的希望为大家奉献精彩的演出!”
我从靠着的路灯下起身,准备向他打听莱斯的位置。
他随即直起腰,继续说道:“如果诸位愿意为我们捐赠100丹的活动费,我就在此为诸位表演一个更为精彩神秘的魔术,并请捐赠最多的观众来与我互动!”
远远地,我感觉道一股仿佛寒流一般地异样气氛瞬间在人群中流窜开来。
“哦……原来你们这表演是要收钱的吗?”有个身着普通衣饰的男性市民似乎看透了什么般,以嘲讽的语气说道。
“不不,并非如此,只是接下来的这个特殊表演要收费,”表演者依旧面带微笑,“我们马戏团毕竟也是要生存下去的。”
“这话说对了!谁不要吃饭的!”那男人却立刻高声说,“这不就是把我们的饭钱给你们吗?”
这毫无逻辑的话语,竟引得周围的几个妇人连连点头。
表演者无奈地笑笑:“就当是买我的演出咯。”
“但是你刚才的演出并不出彩。”这时另一个身着紫色华服的贵族男人插嘴道,“就我的观察,我们这些观看者们并没有因你的表演而感到丝毫的享受,只是凭兴趣在此处看而已。按我的建议,你现在就把你看家底的东西拿出来,等我们看过后,再决定要不要付费。”
表演者笑笑,摇了摇头,开始弯腰收拾地上的道具。孩子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们随即返回人群,高声呼叫着自己的父母们。
我低头打开钱包,我只带了200丹出门。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一个月从家里领1000丹的学生来说,独自担负这100丹显然有些奢侈了。但是,他的意思明明不是让某个人出钱,这里站着的所有人,只要每人5丹就能凑出来。
被孩子们缠上的父母们想要强行把孩子们带离这里,可是沙雅的孩子们第一次见到马戏团这种东西,如何肯轻易妥协?他们哭闹着,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
“啊,我明白你们的手法了,”此时那个一开始说话的男人粗鲁地指向表演者,“你先用些无聊的表演吸引小孩儿们的注意力,这样你提出要求他们就会缠着家长给钱!这城里现在到处是你们的人,这些小孩若是就这么被带走,闹一天也停不下来,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居然利用这个来给自己谋利?”
“什……这……”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指控,表演者显得手足无措了起来,在那些人的眼里,俨然却是一副被拆穿了骗术的窘态。
“你没听见吗?我们怎么能给骗子钱!”后排的家长们严厉地斥责起了他们的孩子,但他们还是哭闹。
此刻酒馆的大门突然打开,瘸了一条腿的老板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来回扫视着人群。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你在我的店门口搞什么名堂?”老板指着表演者粗声粗气地问道。
“我只是想借用一下这片空地……”他无助地说。
“借我的地?”老板吼道,我看见唾沫星子飞到表演人的脸上,“我这里只有晚上才营业!大白天的别在这里吵个不停!你表演多久了?”
“好一会儿了!老板!”有群众起哄道。
“好,你用我的地给人表演,你就拿去用吧!不过你得现在给我五十丹租用费!现在是商业时代,干什么都得给别人钱!”
“说得好!”底下有人叫道,就好像不愿意花钱买表演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可是我没有钱……”演员此时已经彻底慌了,孩子们还在大哭大闹着,贵族们以冷漠的语气互相讲着他们觉得很好笑的事,妇女们以鄙视的眼光看着他,庶民不停起哄。
“你们不需要钱啊,爱与和平可是能吃的!还跟美味呢!”
这下大家总算笑起来了,笑得是那么地狂放无情。
我低着头,在人群涌入之前离开了这条街道。
我一个人低着头走了很远,直到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来到了港口旁边。我的腿已经很酸了,便找了个面朝大海的长凳坐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五颜六色的灰暗船只在海浪的托动下一起一伏。
我不敢去寻找莱斯了。我怕我亲眼目睹他与市民们发生争端,看见他难受的样子。同时也在这一瞬间深感自己的懦弱,那是只属于我的,一个小市民的软弱。我甚至觉得让刚才那个演员陷入困境是有几分我的过错的,如果我有那勇气,有那魄力,我能站出去拿出我的钱,无论是买他的表演,还是帮助他从酒馆老板那里脱身,这些也许都是我力所能及的东西。因为造就了这一切的那些俗气的执念里,也有着属于我的一份随波逐流。
但事实就是我旁观到了最后一秒钟,然后逃了。紧攥着我微不足道的100丹逃到了这里,随后被自己莫大的恐慌吞噬了。因为那群奚落着为梦想拼搏者的人群里,有一个我站在那里,不敢,也不会在这人潮中,向他伸出援手。而在这之中最让我担惊受怕的东西,莫过于我生出了我不配做莱斯的朋友的想法。我想起前夜莱斯努力舞动着火把的身影,和一个坐在角落里的我,被那几束火光拉出的影子包裹在其中。
因为在那小岗中村,被杀害父母的人是莱斯吗?莱斯认清了命运的方向,并向它做出了笨拙地反抗,直到今天。我一直以为我们俩是同等的人,然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莱斯在反抗,在拼搏,在挣扎,而我只是顺其自然,懒洋洋地躺在我在塔楼里那舒服的床上,脑子里想着我恐怕永远也写不出的诗歌。
夜色渐深了,港口四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水手们的高喊声从酒馆里闷闷地传出来。我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但莱斯突然从我身后走出来,坐在了我的旁边,他没有穿着戏服,而是十分普通的衣服。
“我可把你找到了,你咋一个人坐在这里?”莱斯递给我一瓶啤酒,上面有许多水渍,显然是他很久之前买的冻啤酒,现在已经不冷了,他大概是真的找了我很长时间。
“玻璃瓶啤酒?会不会太贵啊……”我苦笑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还好啦,为了纪念咱俩的重逢,多花点也值,况且这也是领班批准了的。”莱斯盯着那个瓶盖,好像不太明白怎么弄开它,“我猜你应该会在找我找了很久之后找个你喜欢的地方休息,看来我猜对了。”
“你们还是很不容易的啊。”我抓过他的酒,取出我随身携带的小刀,刀背上有一个可以开瓶的起子。
“那不存在,这几年玻璃瓶已经比之前便宜很多了,大战前可是皇室贵族独有的材料,现在随便哪个酒馆花个几十丹都弄得到。”莱斯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接过酒瓶抬头喝了一口。
“工业天天都在进步……”我也打开了另外一瓶,“日新月异。”
我们俩看着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从港湾中渐渐撤走,留下淡紫色的余光。
“这里是真的漂亮。”莱斯缓慢地说,“要我说,真的是个适合你的城市,老兄。”
我苦笑:“那倒真不一定。”
“怎么说?”莱斯问我,“你不是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很向往沙雅的吗?”
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把酒瓶放在脚边,摇了摇头:“你今天怎么样?”
“我嘛……我运气挺好,真挺好。可能是因为昨天的意外,领班让我和他一起行动。凭领班的能力,拉到了不少人气。有几个贵族小姐抢着给小费,好像有一个还想邀请领班回去做客呢。”
她们的丈夫或者老爹们肯定气的够呛……我想到。
“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我问。
“待……”莱斯眨眨眼睛,“待不了多久。老实跟你说吧,基本上我们去过的地方,那些地方的保安可看不惯我们了,什么……占用空地,败坏市容,还有伤风败俗……多了去了。所以很多时候都待不过一个星期。”
“那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黑暗开始笼罩海港,莱斯沉默了。我意识到了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我立刻就想撤回。
“是啊……我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莱斯却认真地沉思起来,“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地,就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了。”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你不回去没关系吗?”我问,“你们不是……”
“哦,那个没关系,筹款日没有这个规定。”莱斯笑笑,“每次晚会结束的第二天就是筹款日,大家分散到城镇中,用自己的办法为马戏团筹款,午夜之前回去就行。”
“自己的办法?”
“是啊……无论你是街头表演,托人帮忙,做闲工都可以,只要不违法。这一天我们会深入我们所在的城镇,去些什么……酒馆啊,医院啊,之类的,领班教导我们要去观察,要去感受这个世界的正能量,去发现人们的希望。”莱斯挠了挠头,“听起来可能比较无趣吧,但领班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心不断向下沉入。很沉很沉。
“你觉得……怎么样呢?”我缓缓问道。
“什么?”莱斯看着我。
“你觉得这世界……怎么样呢?”我问道,“每一次的这一天,你都看到了什么呢?”
莱斯似乎有些诧异地盯着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抬了抬眉毛。
“我啊……我没有领班那么宏大的胸襟,也没他那么宽广的眼界。”莱斯喝下最后一点酒,“我只要有一个人为我笑,就很满足。”
那一瞬间,我感觉有股异样的冷风吹过整个港湾的海面。
“你是怎么碰到他们的?”我转移了一个话题,“之前从你们领班那里打听了一些,但是还是想听听详细的好。”
莱斯微微一笑,坐直身体,一副要给我讲故事的样子:“当时我在琉帝国首都锡晏的下城区,一边给亡者大厅搬尸体,一边打听着任何有希望的情报。有一天我在一个地下酒馆跟一个老醉鬼闹了矛盾,我们俩就打了起来。他把我给打伤了,伤得很重……所以亡者大殿的人给我送到城里的医院,我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结果你猜怎么着,当时马戏团的一个成员,或者说当时的一个要员因为受了伤也在那里接受治疗。他来和我搭话,我就知道他是马戏团的了。我马上要求加入他们,于是第二天他就带了领班来跟我谈话。就这样……我就成了马戏团的一员。”
我耸耸肩:“好巧啊。”
“谁说不是呢,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就像咱俩一样。”他摇晃着手里的空酒杯,带着些醉意靠在椅背上。
那之后,不久我就和莱斯道别了,理由是我还有一些作业没有做完,放完假教授又该催我了。莱斯十分高兴地与我分别在学院门前,踏着月光走上了返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