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班斯教授给我寄了一封信来,说我的下一部习作将决定今年学校的奖学金是否会转移给我。因为校园奖学金的上一任持有者即将毕业,而我是这一届学生中最有希望的那个。
可笑的是,我从不喜欢我在这里写出的作品。我在我的卧室里,眺望着远山,俯瞰着港湾,写出一些华丽丽的词藻,把浮夸的形容词一堆一堆地放在指代的名词之前,就能拿到莫名其妙的高分。我模仿著名诗人的笔法和修辞,有时老师们会拿着我的习作向大家宣读,并会说某某大吟游诗人当学生时就是我这个水准,引得众人斜视。
我现在发现我十分讨厌那样的情况,并非是厌恶华丽的修辞和文笔,只是讨厌去歌颂一些空洞的东西。我也不喜欢老师们说我的文风像这个某某,像那个某某,我不喜欢。如果我的作品都是他们的东西,那我呢?而布里班斯教授就是这些老师中与众不同的一个,他对我说,学院的环境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的能力,而我恐怕需要自己找到方法去突破它。
自从与莱斯在海滨的街道长聊之后,我的内心十分不平静。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会让我感到无比的焦躁,让我无法集中精力去做手头的任何一件事情。但凡我想起他的话语,我整个人就会失去冷静,无论是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还是找书来读,甚至是去酒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都无法将这股闷在我心口的这股黑色的情感剔除掉。这种现象一连持续了几天,直到我受到了这封信,让我得以思考自己现在的生活方式后,我才终于惶恐地意识到,那是我的嫉妒。那是我丑陋不堪的,可怜而可悲的嫉妒。
我嫉妒莱斯现在拥有的生活,我嫉妒他现在对自己生命的看法。那是个只属于莱斯的骄傲,是他独有的东西,而他已经保存好了那东西,并将其视作最为珍贵的财宝,小心翼翼地揽在心中,依靠它去活着,活得那么自豪与满足。我也嫉妒他现在的朋友们,整个黑橡树马戏团牢不可破的团队,以及他们所有人的羁绊,我甚至开始讨厌起他们的领班幼稚的愿望,以及所有愿意跟随他这个愿望的那些甘愿在所有人面前受到嘲讽的演员们。
我私下里联系了布里班斯教授,向他询问了整个黑橡树马戏团的历程,并称我打算以他们的故事写出我的下一个作品,可能是诗歌,也可能是散文。布里班斯教授随即向我寄来了一些剪报和其他资料,并叮嘱我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完成作品。我比对着莱斯跟我讲的故事,开始研究他们的整个经历。他们发源于尼德霍格山脉下的一个小镇,最初由圣芙尔特学院的毕业生带领发家,而后向东进入琉帝国领域,从此开始了他们的巡回演出。在这期间他们的队伍也逐渐壮大,但是奇怪的是演出只在琉帝国境内的一个固定路线进行,那就是外围,内围他们从来不去。
问题是,锡晏不就在琉帝国中部偏东北吗?那么,接上莱斯的那一次巡回演出,是黑橡树马戏团唯一一次偏离他们的固定路线。而帝国内围的各大都市是国家政治经济都高度集中的城市圈,各种达官显贵集中在这些城市。我仔细确认着,他们的首都之行甚至没有大肆宣传,也没有什么大型的表演,只有一个小型演出。
唯一一次去首都,却只有一次小型演出?
那么,演出本身就不是他们去首都的目的了?因为在那之前,他们就有成功举行大型演出的经历。之后,他们就再度回到了他们的固定巡回路线上。
巧合吗?
是巧合吗?
诗人们把巧合当做是灵感,当做是一切故事发源的地方,认为世界凭借巧合发展,而我现在却怀疑起了这一点,我并非怀疑巧合的存在,我只是不相信命运的枷锁。
莱斯在医院里巧合地遇到了那个要员,听他的口气,那个要员已经不在了。但是,领班还在。领班还在带领着整个黑橡树马戏团。为什么是医院,为什么不是酒馆?如果真的是要员,会那么简单地受伤吗?而如果是一般人,又不可能在第二天就把领班带到莱斯面前。
医院……看来莱斯的伤重得他需要住院,而入住首都的医院需要……
身份证明。
我急匆匆地离开宿舍,跑向学院的图书馆,在资料区翻找着我的故乡的所有资料,那些档案,或者是旅游宣传,一定有记录了那起事件的资料。如果我决意要不相信巧合,那势必从一开始就不要相信。
最终我找到了,在《琉帝国百年战争录》中,我发现了一支南方秘密行动部队突袭岗中村北方军残党的记录。那支部队在战后被当局秘密解散,但是首领却下落不明。那首领之前是贵族出身,但家境落魄,不得不投入战争重塑家威,这些都是上流社会的阴暗面。那个人没有接受琉帝国开出的退休条件,转入了地下生活。
尚·杜克。
现在出没于沙雅的这名战争罪犯,就是七年前为宁静的岗中村,为那些已经丧失了斗志的士兵们带去血雨腥风的原罪,是杀害莱斯父母的凶手。
我的冷汗顺着脊背滑下。也许当局只是打听到了消息,但是没有明确的线索。我回到大厅,看着墙上的那张通缉令,想象着那张脸因为日夜的操劳和运动而消瘦下来的样子。
他在得知了莱斯的来历就是那个村庄,也知道莱斯在那场屠杀中失去了父母。所以他隐蔽,却迅速地向莱斯伸出了手,也许是为了补偿,也许是为了赎罪。
我离开了学院,独身前往黑橡树马戏团所在之地的营区。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漂亮地就像一个谎言。
他们已经收拾了一部分东西了,似乎打算明天一早就离开沙雅,继续他们的路程。侧面的山坡上,领班身穿黑色的戏服正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片空地,从他的眼神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朝他走过去,他注意到了我,便朝我露出一个优雅而礼貌的微笑,向我微微躬身。
“莱斯正和我说,晚上他准备去找你最后一次,跟你好好道别,”领班对我说,“下次我们再来到这里,恐怕就是一年到两年后的事了。”
我站到他旁边:“这么说,你们的巡回演出是有固定路线的?”
他笑笑:“你的反应机敏和你的朋友不相上下。”
我也陪着笑笑,随后问:“你们也会去锡晏吗?”
领班眨了眨眼睛:“只去过一次。”
“为什么?那里明明是首都啊。”
“锡晏的政治环境太过压抑,那里与这样的表演并不合拍。我去试过一次,是出于一位老友的邀约。后来我发现那不合适。”领班轻叹一口气。
“昨天我看见……你们的一个演员,在街上被群众羞辱。”
领班沉默了。
“那很经常发生吗?”我继续问。
“……是的。很经常。不过每年都在减少。”
“也许钱也在减少?”
领班苦笑了一下。
“是啊……经济问题我们必须一直操心。”领班朝我转过身,“有的时候,人言比利刃更可畏。”
“人言不会置人于死地。”我说。
领班微笑着摇摇头。
“那么……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他向我微微鞠躬,朝山下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出声喊道:“你一直都穿着黑色的戏服,会不会看起来更像丧服?”
他停步了,很慢很慢地转过头,那一瞬间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野兽的警觉,直直望向我灵魂深处。但那眼神不久后就缓和了下来,他耸了耸肩。
“也许那就是丧服,也说不定。”
他渐渐走远,我站在山坡上,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不久,莱斯便从营地里走了出来,向我快步走来。
“嘿,艾尔文……我正想着晚点过去找你呢。”
“没事的,莱斯。我们假快放完了,可我的作业还没怎么动呢。”我对他笑了笑,“晚上我得花点时间补作业,所以这就来跟你道别了。”
莱斯竟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目光游移了几许,随后还是点了点头。
“怎么了?”我笑着问。
“我……我还以为我应该准备得很充分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但这还是不容易。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还以为晚上咱们俩还能喝一杯什么的……”
“那有啥,老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况且工作之前不能喝酒!”
“哈哈……”他勉强笑了两声,然后转化成了一声叹息,“那你,加油?”
“当然,我还得谢谢你,莱斯。”我真诚地看着他,“其实我一直很讨厌我们学校的某些东西。我们这帮学生,没日没夜地歌颂着一些虚无不存在的东西,神明啊,天使啊……这样真的很无趣。”
“嗯……对啊,这才像你嘛。”
“所以我在想……我也许该写一点真正的东西,一些更有实感的东西。”我说,“旧时的吟游诗人们把英雄们的故事写成诗歌吟唱,我们呢?说真的我又不想当教徒。”
莱斯微笑着看着我。
“所以……所以,我要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写成一部作品。”我对他说。
“那……真是……太好了,”他磕磕绊绊地说,“这样真的好吗?我们的事没什么值得写的啊。”
“所有事都值得写……主要看你为什么而写。”我看着他的眼睛,“比如说,当某些人一直活在充满谎言的世界里,你是希望我为他们展示不堪的真实呢,还是继续为他们歌颂美丽的谎言?”
莱斯愣住了,他反应很机敏,但是文化水平确实不太高。他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况且,你为什么要为他们而写?你要为自己写啊。”莱斯明确地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莱斯似乎得到了一些答案,但也因此得到了一些新的疑惑。他抠了抠后脑勺,回头看着他们的营地。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能找到自己想去做的事,并认为那是值得去做的事的话,我很高兴,哥们儿。”他说。
我欣慰地笑了。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