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酒瓶紧紧攥进手里,莉莉安便转身,向着北城门跑去。

去北城门的沿途,正巧看见一位老者正在摆摊,摊子上有好些许木雕。莉莉安记得白孤平也是很喜欢雕刻东西,他当时站在桅杆上,拿着雕好的飞刀和刻刀对着月亮。

莉莉安在摊前驻足。

那老者抬头一看,眼里的神色温和,道:“小姑娘,要些什么?”

莉莉安蹲下身,缓缓从摊上捡起一把木刀。

这木刀就仿佛真正的刀一般,有一臂长,护手和皮革绑手一应俱全,大概是那些蹩脚的剑士练习用的,也可以放在家里当装饰品。

她拿起这把木刀的时候,感到自己的内心平静了不少。

莉莉安温声道:“多少钱?”

老人乐呵呵地道:“不贵,原本七枚铜币,看你喜欢,算你五枚吧。”

莉莉安轻轻点了点头,她把手里的软呢帽子从背后亮出来。这帽子难以见人,已经被洗得发白,且有不少磨损,帽子里装着剩下的二十七枚铜币。

她将帽子连同所有的铜币放在摊子上,轻轻摆好,道:

“都给您了。”

那老者不经意拿起帽子一看,见里面二十七枚铜币散落着,陡然站起来,道:

“太多了,不行,太多了……”

莉莉安平静站起身,拎着木刀和一瓶酒,温声重复一句:

“都给您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

北城门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莉莉安右手拎着木刀,左手拎着一瓶酒,突然一阵风起了,吹过她的裙子。

下午的风很凉快。

却又很怪,她觉得很温暖。

她已经完全和过去不同了,那个叫做莉莉安的乞丐,仿佛真的在哪里死掉了。

只是当了一阵子普通人,过了一阵子普通人的生活,那种她只敢在梦里梦到的生活。那种感觉已经完完全全把她摄住了,仿佛成瘾性极强的药物,轻易一沾染,便旋进去,永无脱身时日。

让那个叫做莉莉安的乞丐永远死在这座城里吧。从今往后,走出城的,是另一个人。

是另一个,莉莉安。

“咚,咚,咚——”

城中央的钟楼响了三声,乍起一片海鸥和白鸽。

它们扑腾着翅膀,便围绕钟楼盘旋。

钟楼不欢迎它们,它们不会羞怯和怀疑。它们之所以无所畏惧,因为每一只鸟都记得自己还有翅膀,随时可以轻易飞向远方,便没什么好怕的。

莉莉安向北城城头走去的时候,她拎着一瓶酒,拎着木刀,走得很慢,甚至还有余裕去欣赏这个被黄昏笼罩的城市。

奇怪的是,这城市忽然在她眼前变了个样子。

以往她在这座瑟尔城看到的是暗无天日的巷子,窝棚,是潮湿、黑暗、和老鼠,偶尔还会有死尸。

现如今,夕阳下她在山坡上走向北城的官道。绚丽晚霞和一半闪烁群星的夜空铺就背景,远处码头的汽笛发出悠扬的长鸣,白鸽缭绕着钟楼,整个城市建筑林立,远处还有一个气球袅袅升起,一直升到钟楼旁。远处的火烧云在夕阳中燃烧。

这些都要离她远去了。

一想到那个头发花白的少年,她就忍不住很开心。

恩人,您会不会喜欢这瓶酒呢?

下午三刻的时候,莉莉安走到了北城门。

现如今城门还封着,高高的城墙矗立,城墙上连城卫都没有。

她知道城门只有在第二天的凌晨才会开。现如今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才会到下午四刻。

恩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和自己约定好呢?

她不知道,想来,游侠儿自然会有游侠儿的办法。他应该会像一个盖世的英雄一样站在城墙上,一声令下,城卫为止折腰,厚重的城门为他而开,他在西天晚霞的尽头站着,扣着草帽,背后就是漫天群星。

这才是她想象中的游侠儿。

现如今来的的确早了,她不想让白孤平等的太久。便在北城门找了一处被砍伐的木桩,小心将那一瓶五枚银币的酒放在脚边,将木刀搁在另一边。又小心将裙子束拢,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太阳落下的地方。

她等待着白孤平的出现。

莉莉安想起自己经常会旁听吟游诗人的诗歌。回想起她曾经在垃圾桶里翻过最棒的东西,不是吃到一半的馅饼,也不是遮寒用的旧衣服。而是一本书,一本骑士小说。讲的是一个退伍的骑士励志成为游侠,在大陆上游历的故事。

她由衷发现,吃的东西只能缓解一时的饥饿,而寒冷也不会一直持续。但只有那本小说让她觉得,自己还有明天,仿佛以后还有无数的可能性。

总会有一个游侠儿,或是骑士。他背后是西天的云彩,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迎接自己,城门为他应声而开。只有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记起自己还是一个女孩子。落魄的生活抹除了人的性别,倘若一个人只配在泥土中挣扎,那么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一样。

那本书忘记拿出来了,她出门的时候,有意还是无意,偏偏忘记了那本书。她记得那本书在窝棚一角放着。莉莉安不安地抱着自己的膝盖,想起那本书,便又想回去取。其实现在才下午三刻,如果现在去取还是来得及的,但她不敢,她不敢离开哪怕一小会儿。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知道前方的流域有稻草,她不敢放松任何注意力。

不过她已经不需要那本书了。

倘若一个人能够活成小说,便再也不需要小说了。

她抱着腿一直坐着,期望能看见白孤平的身影。于是西方的晚霞逐渐消失了,太阳逐渐落入了山的那头。北城门没有什么行人,她坐着的时候感到自己非常孤独,也很冷,将裙子紧了紧,出神地看着城尽头的夜空。

夜幕将至,远处的天色一点点黑了。

钟声早就敲过了四次,在这之前,她记得又曾经敲过两次。一次响了五下,一次响了六下。夜晚的第五刻和第六刻钟,并没有任何人出现。

他约定好会来这里接我的。

不知怎的,她突然感觉自己不敢想,什么都不敢想。

她只是默默地坐在这里,期望有人能拉她一把,最好是一个带着斗笠的少年。

告诉她,该上路了。

五颜六色的晚霞逐渐暗淡,暗淡下去,然后落到了极远处平原的尽头,看不见了。自从晚霞消失之后,西方开始出现了繁星,很亮很亮的星星,一直闪烁着。仿佛召唤着什么似的,于是别的星星也出现了,一点一点的,逐渐,西方横着气柱似的银河,仿佛淡紫色光芒拧成的旋涡。

空气开始变冷了,浸透肌肤,冷的让人打颤。最开始这寒冷还能让人忍受,到了最后,风一刮,变成了刺骨。

裙子其实不适合遮蔽寒冷,那毕竟是一个精致而漂亮的东西。穿着裙子的少女,应该是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让人呵护,而不是在寒冷的夜中忍受冷风的摧残。

比起亚麻衣服而言,亚麻制作的东西很粗糙,且便宜,穿的久了,甚至还可能磨坏肌肤,但它可以结结实实地遮挡寒冷,它遮寒的实用性比起裙子更甚,那是更适合在冷风中独自一人萧瑟的衣服,也更适合一个被抛弃的人。

最开始,她抱着腿看着地面,开始有点想睡觉。先是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再然后,身体的寒冷沁润自己的一颗心,她开始感觉自己的心也逐渐冷了下去,直到最后,她感到自己如坠冰窖,没来由的,却感到内心变得平静了很多。

喝一口酒吧,她想,不然会死。

这个念头回光返照似的出现在脑海中,声音极大,她登时没来由打了一个寒战。

茫然四顾,发现现在已经很晚了。

远处的钟隐匿在夜色中,看不清现在究竟是几点,但茫然间记得钟声曾经响过几次,应该已经是深夜。远处的城市笼罩在一片星空之下,就连码头的灯火也不见了,只能看见一大堆在夜色下黑暗的块状物,那些是城里的建筑。夜已经很深了,这个时候,瑟尔城的所有人都睡了,无一例外。

她去拿放在一旁的酒,伸出手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指尖已经没了知觉,冷的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

她拿起酒瓶,用尽全身力气拧开,首当其冲闻到了一股辛辣的气息。

在此间游历的人都说酒能解忧,白孤平喜欢喝酒,码头前的管事喜欢喝酒,那个酒铺的老板也喜欢喝酒。忘掉一切不愉快的事情,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存在。她总觉得喝酒没什么意义,可寒风实在刺骨,若是不喝,可能会被活活冻死。

那股辛辣的气息让脑子活络了不少,她感到自己拿着酒瓶的手在哆嗦。

片刻后,她吃力地将瓶盖缓缓盖上,又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

她抱着自己的腿。

万一他来了呢。

毕竟是给他买的酒,倘若开过封,又像是被人喝过,恐怕会惹得他不喜。

就算是死……也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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