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没来由地迈进了店里,她被那些华丽的装饰围绕着,看都没看它们一眼。只是目光不自觉看着那条普普通通的长裙。黑色齐踝,有着小小的白色蕾丝边,上身还有白色的衬衣做衬。
进了店,木门上拴着铃铛,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将她吓了一跳,几近跌倒在地。
见木屋尽头有一个老人,带着老花镜,正低头摆弄布料针线,抬起老花镜看了看,随口问:
“你需要什么?可爱的小姑娘?”
可爱的小姑娘是在叫谁?
她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回来,轻声道:“我,我想买件衣服。”
“要什么款式的?要定做么?”那老人低头问。
“不要定做,橱窗那件就好。”莉莉安指着玻璃橱柜的角落。
“哦,那件。”老人叹了口气,站起身,道:“城里的小姑娘很喜欢……你什么尺码?”
这一句话问的她瞠目结舌,尺码,尺码是什么?
好像是定做衣服所需要的术语,但这些她都不记得,也不知道。
难不成不知道尺码,就不能买衣服?
正踌躇,心说要不要信口胡编。好在那老人看了一眼莉莉安,便摇头走向一旁的橱柜:
“不用问了,我干了这么多年裁缝,看了眼你的体型,就知道是什么尺码的,你稍等。”
莉莉安舒了口气,一颗心却又沉了下去,怯生生地问:
“请问,那件长裙多少钱?”
“不贵,四枚银币。”老人翻弄着橱柜,随口答道。
四枚银币,比自己预想中要多了一枚,倘若是三枚银币,她还可以接受。不过她转念一想,四枚也算不了什么,大不了就是明天晚上要挨饿。这么多个月挨饿,她已经饿出了心得。反正只要多喝水,早点睡觉,第二天起床多讨到些钱,也不至于毙命于街头。
沉默着没有说话,莉莉安看着那老人从橱柜里翻出长裙,长裙是叠好的,雪白的缎带在黑色的裙子上相得益彰,那老人豁然一抖长裙,裙子展开,仿佛一面铺散的旗帜。莉莉安忍不住一抖。
那老人拿着长裙,用眼睛比了比莉莉安的身材,这才递过来,道:
“肯定就是这个,就是这尺码,准没错。”
从老人手里接过裙子,随后,老人竟又递过裙子的衬衣,还有丝绸制的黑色长袜。莉莉安不知道为什么要递来这么多的东西,怔怔地不敢去接。
那老人似是看出不解,笑道:“这些都是洋装店里配套的,买一件,就送其余的物什……要不然,一件裙子哪至于四枚银币?你穿穿看吧,都是好料子。”
莉莉安拿着手里的裙子,呆呆看着黑色面料,一时间拿在手里不知何用。
片刻后,小声问:
“能试穿么?”
“呵呵呵……”老人笑了笑,抬手轻轻一指屋子内:“当然可以了,我这儿是卖衣服的,怎么可能不让人试穿呢?里面就是更衣室,不喜欢,可以再看看别的……”这老人踱步回前台,说不出的面善和蔼,又低头推了推老花镜,开始摆弄针线布料,温声道:“实在都不喜欢,大不了去别家店看看,这没什么的,别害羞。”
莉莉安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其实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的,我只是看看,只是看看,试穿一下,又不是说真的要带走……
只是试穿一下而已。
脚步驱使着自己缓缓走进屋子深处,她捧着裙子,走进了更衣室。
她感到自己不像是拿着一件裙子,倒好像是拿着另一种东西,另一种神圣的东西。她说不出来。
更衣室里也开着高高的窗,里面还有一面小巧的镜子。她展开裙子,黑色柔软的布料,上面嵌着结实的蕾丝花儿。而且不止是裙子,还送了一个雪白的衬衣,还有一条精致的丝绸袜子。
她曾见过别的贵族女性这么穿过,说不出的漂亮。眼前衬衣的布料也很棒,针脚细腻精致结实,布料又厚实又软,是她从来就没见过的。
阳光中她开始缓缓褪掉自己的衣服,和裤子。头顶的窗子倾泻阳光,照在自己惨白的手臂上,仿佛多了些血色。她这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只要脱掉这件亚麻衣服之后,她就再也不会重新穿上它们了。
赤条条的身子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冷,她感到身子有些颤抖。
低头,她光着脚丫踩在被阳光铺满的地板上,她抬头一展手臂,拎起长裙,对着镜子,在光着的身子上一比。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即便并没有穿上,只是这么一比,她就感觉,这件衣服仿佛是为了她量身定做的,正正好好,那老人说得对,他的眼光的确毒辣,没有任何一丝累赘的地方。
心脏跳得越来越厉害。
只是试穿,只是试穿而已,没什么,莉莉安。
赤身低头,先穿丝袜,黑色丝绸的袜子套在腿上,向上轻轻一提,便紧紧贴在腿上,一直到了腿根。
然后是白丝绸的内衣,就仿佛轻薄的羽毛贴在身上一样,和亚麻制衣服的粗糙完全不同。
穿完了这些她已经很满足,她的心又开始慌了,但她的手还是自己在动,不听她的使唤。她又披上了白色的内衬,将内衬紧了紧,穿好了,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最后,她穿上了那条黑色的连衣裙。
拍了拍裙角,褶皱的黑蕾丝裙子贴着她的身子,一直垂到脚踝。
阳光中,镜子对面那个人已经认不出了。
镜子是一个界限,镜子这边是一个颠沛流离的乞丐,镜子里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公主。
镜子里那个姑娘一双大大的祖母绿眼睛,这是她身上唯一略有些熟悉的地方。
她的五官很秀气,且皮肤仿佛在阳光中发着光。淡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显得蓬松,这让她的五官更加柔和了些。镜子里那个人的身子是很瘦小的,如今看来像是优点,这更让她显出一种想让人保护的魅力。
那个人安静地看着莉莉安,眼神怯怯的。莉莉安本来很不喜欢和别人对视,这让她想要逃离,但她第一次怔怔地盯着一个人这么久,久到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回过神,时间的确过得太久了。
莉莉安走出更衣室,正巧那个老人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回过头看见她,眼里似有些惊艳,便和蔼地笑了:
“孩子,我拿出那件衣服的时候就知道,你肯定很适合它。”
“多少钱?”嗓音仿佛不像是自己的。
莉莉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有些后悔,她问过价钱的,四枚银币。
但老人还是和蔼地笑了,颤巍巍弯腰,伸出四根手指:
“四枚银币!”
莉莉安拿起手中的软呢帽子,从里面拿出四枚银币,捡了捡,轻轻放进老人手里。
老人笑呵呵地收了,又弯腰,缓缓坐回前台。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莉莉安再也不敢看一旁的设施,快步走向了中央大街的酒行,今天破例的次数太多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倘若有朝一日又开始落得这步田地,她到底还有没有能够继续当乞丐的能力。当一个正常人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那是足以让人上瘾的感觉,她很喜欢。
但能够上瘾的东西就会让人警惕,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酒行在中央大街的一遇,她上次来过,所以轻车熟路。
依稀记得上次来买酒的时候,那老板对自己报以鄙夷的态度。老板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长衬衫,通体雪白,他的店铺和他的衣衫一样干净,几乎一尘不染。可以想象一身狼藉的自己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是何等的厌恶。
感到内心有些踌躇,但酒还是要买的,莉莉安站在街对面,紧紧攥着手里的软呢帽子,一咬牙,心一狠,走到店铺前面,怯怯道:
“来一壶酒。”
“给家里的大人买酒的么,小姑娘?”听见有人温和笑道。
莉莉安心里一震,答道:“对。”抬头一看,还是一周前遇见的那个老板,他似乎很闲,还是穿着那一身白色的长衫,正摇着蒲扇,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
这微笑,和一周前的完全不同。
一周前的他一脸厌恶,莉莉安想,如果不是他害怕自己身上有什么脏东西或者疾病,他很有可能早就冲出来把自己轰走了。
现如今,这老板似乎不认识自己了,也对,他怎么可能会记得一个乞丐的样子呢?而且他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也让莉莉安有了不少自信。她提了提胸膛里剩余不多的胆气,抬头道:“对,我是给家人买酒的。”
“不见得吧。”那老板摇了摇扇子,略有些玩味笑道:“这么小的年纪,喜欢喝酒,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莉莉安低头不语。
“今天卖出去的酒不多啊!”老板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扇子放在桌上,费力站起身来,向着身后仓库走去:“卖给你倒也无妨,回了家,若是喝了,可千万别人家里人说是在我这里买的……我不认这个账。”
我又哪里有什么家人呢。
这么想着,却还是一声不吭,她生怕这买酒的路上又有什么波折,如果多说些什么,这老板不卖,那可就头疼了,又去哪儿找别的酒家呢?
现如今已然是下午一刻,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剩三刻钟的时间,她准备提前等待,不想让白孤平等太长的时间。
这些游侠儿动辄在大陆上游历……想来,应该很讨厌等人吧。
酒仓的屋檐下十分凉爽,将午后的炎热遮挡了不少,店铺里有一种迷人的酒香,也十分凉快。她在这里等待,也没觉得不适。
以往在太阳下找到立脚之处都是很难的一件事情,无论在哪里站着,不多时就会有人驱赶。她仿佛只配呆在阴森潮湿的小巷子里似的,现如今,她可以在阴凉的地方站很长时间,这可能是买了衣服裙子的附赠品吧,这钱花的也不算特别亏。
她默默安慰自己。
那老板在仓库里探出头:“你喝什么酒?蒸馏,梅花酿,还是落日红?”
莉莉安不知道这些酒名,将手里的软呢帽子捏的紧了些,道:
“五枚银币的酒,要最好的。”
那老板错愕看了眼莉莉安,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脑袋又消失在仓库里不见了,不多时,从酒仓里拿出一个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在玻璃柜台上轻轻一搁,发出一声清脆的玻璃响,爽快道:
“烈马蒸馏,五枚银币。”
依稀记得那个游侠儿很喜欢喝蒸馏酒,他曾经说过,蒸馏酒比起东帝国的那些软绵绵的酒要好太多了。
莉莉安迟疑片刻,缓缓背过身,装作翻找着什么,实则在软呢帽子里拿出最后五枚银币。她将帽子折叠,收好,回身踌躇片刻,抬头,将五枚银币轻轻倒在了柜台上。
不知为何,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这软呢帽子。
“对劲,还要点什么?”那老板扫了眼桌上的银币,不在意地将这些钱划进手里,装进了腰包。
“不要了。”莉莉安轻声回答。
这又和上次不一样。
莉莉安记得上次买酒的时候,她一共花了四枚银币。
每一枚银币都花了这位老板很长的时间,他又是掰,又是摩挲,这才嘟囔着将钱放在腰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