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酒瓶缓缓放到一边,重新抱着自己的腿,垂着头,听着深夜海风的呼啸声。

她低头的时候,看着裙子上洁白的缎带像是一枚即将被吹走的枫叶似的鼓动,仿佛马上就要飞走。

刺骨的寒风像是刀子一样,没有窝棚,没有羊毛毡,她什么也没有,活生生地挨着冷风的刀子。一阵风忽然铺面刮过来,仿佛一把钝钢刀从前胸刺到后背。

她将自己的膝盖抱得更紧了些。

继续等。

垂着头抱着自己的膝盖的时候,意识仿佛逐渐变得模糊了。后来,那寒冷开始逐渐感觉不到了,就像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一样,逐渐的,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忽然一切都变得很黑暗,浑身像是浸透在水温尚可的凉水中。

昏沉沉的,突然听见有人说:

“乞丐。”

莉莉安很想说些什么,反驳些什么,但身子实在太冷,反驳便显得没必要。

好不容易捂住的冷风显得那样脆弱,仿佛一起身就是一场煎熬,她便默默忍受着。

突然又听见有人说:“乞丐。”

她默不作声地抱着自己的腿,感到心里一种烦闷和悲伤涌出来,听见那个人不断地说:“乞丐,乞丐,乞丐……”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忍无可忍,一抬头,正欲怒骂,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灰扑扑的姑娘。

祖母绿的眼睛,亚麻衣服不知道被磨损成什么样子,开了一个大口子,想来是在巷子里睡的。那一双眼睛悲伤的惊人,却还是指着她,一声一声地重复:

“乞丐!”

正欲反驳,她只隐约感觉一切都亮了起来。

这光仿佛是面前的一个人发出的,她循着光抬头,见是一个人站在他面前,看不清脸,但扣着斗笠,背后还背着一个桃木匣子。

他笑了笑,道:

“该走了。”

他终于来了。

突然间一种喜悦盈满胸腔,她几欲落泪,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拿一旁的酒,一弯腰,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出奇的寒冷,几乎冷的无法动弹,匆匆攥着自己冰冷的手,长出一口气呵气,将酒瓶拿了起来。

又一抬头,发现四周亮的出奇。

北城门那条官道没有任何人,哪来的什么戴斗笠的少年呢。

她麻木地站了起来。

脑子还没有清醒,昏沉的厉害,茫然地站了好半天,这才发现周围一切亮堂堂的。

只是依旧刺骨寒冷,她站在冷风中,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冻僵的树桩。

北城门的清早没有一个人,一旁鸟鸣声叽叽喳喳的,黎明将一切都覆盖了一层淡淡的荧光,只是空气依旧冷的惊人,让人无法欣赏。

昨天夜里,她在北城门官道旁的树桩上坐了一夜,抱着腿,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现如今,已经是黎明了。

清晨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就仿佛冰冷的火似的,烧的她遍体生寒。

那黎明的光安静照在她脸上的某一刻,她忽然鼻子一酸,有什么东西没来得及控制便涌出眼眶,视线模糊,脸畔像是两把刀子割下来,低头一看,竟掉在地上,变成了水。

她突然缓缓蹲下,忽然一种难言的悲伤从肠胃中涌上来,比昨夜的冷风更难熬。

她揪着自己的领子,胸腔里撕心裂肺似的钝痛,模糊中,她看见自己低头看着的地面一点点湿润起来。她哽咽着长出一口气,以免自己直接哭出来。那长长的一口气,在冰冷的气温中变成一道白雾,飘散不见了。

天亮了,天亮了。

他骗我。

原来他真的在骗我。

她不受控制地蹲在地上,心如刀割一般,又看着自己面前的土地一点一点地湿润起来,晶莹的东西不断掉在地上。

她竭力捂着嘴,试图忍住哭声,片刻后,突然轻吸一口气,睁大眼睛。

兴许只是自己记错日子了呢?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出现的时候,她的心里悄然又升起一些希冀。

她的记性不是很好,如果一个人总是在城市里衣不蔽体,现实会逐渐摧毁她记忆的能力。

她只能记住垃圾桶的地点,在什么地方乘凉不会赶走,在什么地方睡觉不会被别的乞丐踢醒,在什么地方能躲避城卫军,在什么地方洗海水澡不会被人看到。她只能记住这些东西。

兴许只是记错了吧。

在这里,再等一日。

她缓缓坐回树桩上,仿佛要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早晨的气温极其冰冷,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无端抛到海水里上岸了似的,浑身上下都不受控制地哆嗦,她感到自己的牙齿在不断打颤。

她垂着眼,继续抱着自己的腿。

扭头一看,那一瓶酒好端端地放在一边,还有昨日买好的那一把木剑。

收回目光,她垂着眼,默默等待。

北城门忽然轰隆隆地响了。

她并没有抬头,忽然听见号角声和马车行驶的隆隆声,这回她忍不住抬头一看,见一大队城卫轰然策马入城,身后还有马车。

只是抬头一看,她登时浑身僵硬。

为首那个人她记得,曾经在赫尔城码头想要强行抓走自己的那个军官。

那时,如果不是白孤平救自己一命,怕她早就成了城下的死尸。

但现如今,没有白孤平,他并没有来。

她站起来,缓缓向后退去。

却见那军官策马入城,不经意向一旁一看,那视线陡然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不动了。

他竟还记得自己。

见此情景,莉莉安陡然抄起地上的酒,向城内跑去。

只是昨日受寒一夜,头脑不怎么清醒,奔跑速度也不怎么快,突然听见身后有马蹄声接近,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看,突然被马蹄狠狠蹬了一脚,力道之大,几乎险些把她的脊椎踢断,她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脑袋撞在地上,眼前陡然一黑。

她挣扎着撑着身子,向一旁吐了口唾沫,却吐了一嘴血,咬紧牙关,狠狠瞪着身后的人。

一个半月前那军官正骑着战马,背后就是高高的天,正漠然俯视着自己,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天,似觉得她只有眼睛很熟悉,突然眉头一挑,微笑道:

“我说北城门坐着一个人,怎么看怎么熟悉,没想到是你这小妮子。”

莉莉安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那一队马车也缓缓停了,一众城卫军默默持剑,跟在军官身后不远处。

那马车内的人没有下来,只是伸出一只带铁铠的手招了招,马上有一个卫兵在马车旁侧耳倾听,点点头,便策马慢步凑到那军官身前,轻声道:

“长官,克罗尔大人问您发生了什么事。”

那军官冷笑一声,向着坐在地上的莉莉安一扬下巴,不正眼看一旁的卫兵一眼:

“这人,跟这次封城要找的那少年是同党,我要带回去逼供!你去传话!”

那卫兵漠然看了眼莉莉安,不知为何叹了口气,便策马通报。

莉莉安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心中开始逐渐收紧,几近痉挛。

她知道这带回去处置究竟是什么意思。瑟尔城那么多被掳走的妇女,最终都死相极惨,裸尸城下,下身都变得不能看,就连身上也有不少鞭挞的淤青,都是内伤所致。有旁观者略懂医学,都说如果不是最后被杀,光是这淤青内伤,她们也活不久。

那军官默默下马,缓步走到莉莉安身前,低下头俯视着她。

这小妮子跟一个月前比起来倒是大变样,一个月前的她浑身泥土,看上去脏臭不堪。只是他阅女无数,只一眼,就知道这小家伙儿若是带回去洗一洗,就是一个上好的美人胚子,动了心思抓走,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不长眼的游侠儿,被搅和了好事。

现如今,这丫头洗干净了自己送上门,还真是意外之喜。见她这裙子倒也妥帖,简直跟邻国公主有的一比,倒也真没白瞎自己的眼光。那一双眼睛看着像是瞪人,身子却哆嗦的厉害,看这小丫头这么可人,杀了也可惜,还不如带回去,调教一番。

只是这眼神他实在不喜欢,倒不至于挖出来。

也不知道压在身子底下玩弄两天,打上十来鞭子,浸半小时猪笼,她还敢不敢露出这等神情。

那士兵不多时策马回来,持剑站在军官身侧,轻声道:

“克罗尔大人让您快点,误了设关可不好。”

那军官脸上露出微笑,缓缓蹲下身,轻声问:“跟你一起那小子呢?”

莉莉安狠狠瞪着他,冷声道:“我不知道。”

此言一出,突然挨了狠狠一巴掌,这带着手铠的一巴掌下手极重,眼前一花,只觉得耳朵嗡嗡地响,她垂着脸,看着自己的鼻血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滴落在裙子上,登时雪白的内衬被染红。

她睁大眼睛看着地面,她四周突然灰暗了,身子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恐慌慑住了她,她感觉浑身上下都在痉挛似的发颤。

这次她回想起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人是谁,又想起他曾经做过什么。

那种几近死亡的感觉笼罩着她,几乎要将她吞没。

会死。

那军官收回手,微笑道:

“跟你一起那小子呢?”

莉莉安浑身颤抖,眼前又开始模糊,她几乎一动也不能动,就连滚烫的鼻血碰到嘴唇,她也不敢抬手去擦,连声道: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那军官叹了口气,蹲下身,缓缓抚摸着她的脑袋。

突然手一用力,提起莉莉安的头发站起来,看着她泪水涟涟的眼睛,温声道:

“人呢?再问你一遍。”

莉莉安浑身颤抖,强行撑住身体站住。

那军官的手力气极大,几乎要把她的头发扯断。

她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突然腹部猛地一痛,她感到自己的身子猛然一轻,重重摔在地上,竟是被一脚踢飞一米多远。

这一脚险些要了她的命,她感到浑身仿佛散了架似的,腰部轻飘飘地不着力气,侧躺在地上,试着挣扎一下,竟是爬不起来。

突然见那军官缓缓弯腰,半蹲在她面前。

莉莉安浑身颤抖,鼻头一酸,躺在地上,忍不住哭出来。

她缓缓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脑袋,生怕又一脚踢在自己身上。

那军官缓缓抚摸着她的脑袋。

这小姑娘像是一只蜷缩着的猫似的,一摸她的身子,就浑身颤抖,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军官轻声道:

“我一个月前见你,你可没有这么水灵……这瑟尔城还有谁有这闲情逸致,有能耐去包养一个乞丐?”

莉莉安浑身哆嗦,一言不发,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子。

她生怕这喜怒无常的军官,又是一脚过来。

这军官长叹一口气,懒洋洋站起身,道:

“既然你都送上门来了,就跟我走吧,在我那里你可能活不了几日,至少吃穿不愁,要什么有什么,至少,不用再当什么乞丐了。”

军官转身向着马车走去。

莉莉安突然轻声道:

“我早就不是乞丐了。”

这声音不知为何平静地出奇。

这声音不应该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发出来的。

这军官眉头一挑,不在意地转身,看向莉莉安。

莉莉安颤抖地站起身,牙关紧咬。

这是一个月前还在泥土里打滚的姑娘,她曾经只能在城里的垃圾箱里过活,几乎不知道什么是明天,即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即便她自己都快接受了这看不见明天的人生,但她已经习惯了在泥土中打滚。

她一身长裙一尘不染,鼻血沾染白色衣襟,忽然起了一阵风,长裙铺散,蕾丝花儿翻飞如秋叶。这个有着祖母绿眼睛和金色头发的小女孩,拿着一把木剑,陡然宛若一朵盛开的花:

“我已经不是乞丐了!你这混蛋!”

话音刚落,她猛然向前冲去,扬起手中木刀,重重向着军官一劈。

“当——”

木刀重重敲在坚硬的铁质板甲上,几乎没有带来任何伤痕,反倒是那木刀生出了一些裂痕断茬,几乎马上就要折断。

军官的面色逐渐冷了下去,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女孩。

“我已经,我已经……”

莉莉安用力地将木刀狠狠砸在军官的身上。

她宛若疯了一般,每一刀都像是要抽走她的力气,一刀,两刀。

木头是劈不开铁器的,她知道这个道理,但她还是不知疲倦地将刀狠狠向他挥去,狠狠砸在他的板甲上。

就仿佛是脆弱木棍敲钟一般的声音响起。

不绝于耳。

“……不要叫我乞丐了,听到没有!!”

随着最后一次挥刀,咔嚓一声,这把木刀陡然折断。

莉莉安喘着粗气,后退两步,紧紧握着手中的断刀。

寒冷的空气中,她每一次粗气,都像是雪白的雾喷薄一样。

那军官的眼神愈来愈冷,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他背后的城卫军都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钢盔中透出漠然的光芒。他们身后的马车也默不作声,里面仿佛没有人。

所有人都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莉莉安突然转身,手持断掉的木刀,向着北城门奔跑而去。

她跑得并不快,甚至有些一瘸一拐的。

长裙束缚着她的脚踝,从最开始,长裙就不是用来遮风挡寒的东西,那是给坐在窗明几净屋子里的女孩子穿的东西,那是给坐在温暖屋子里,围绕炉火的女孩子穿的东西。

穿着裙子的女孩子应该和家人一起欢笑。

但她在奔跑。

那军官在原地站着,缓缓扭头,看向跑向北城门的莉莉安。

那个拿着断木刀穿着长裙的女孩跑得并不快,寒冷的黎明中,冰冷的风吹过,衣裙翻飞,宛若一朵怒放的野菊。

他向着一旁矗立的城卫招了招手。

一旁的城卫低头,递来一把长弩。

他接过,缓缓拉开弩弦,搭着扳机。

他默默瞄准着莉莉安的背影。

弩箭的射程并不长,但这长弩精钢所制,性能甚至远超火铳,射程三百米,足以射杀任何活着的东西,又经过炼金术改良,甚至能将人击到墙上活活钉死。

即便唯一的缺点是容易受风速影响,射程不稳定。

但在他手里,这些都不成问题。

他眯起一只眼,看着莉莉安的背影。

刀,即便是木刀,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拿的。

拿这种东西当做玩具,只能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刀这东西,就是杀人用的利刃,而不是给女孩子的玩具。

即便她手里拿的那把是木刀,甚至还是一把断掉的木刀,但作为玩具,未免也太过危险。

他默默扣动扳机。

他仿佛已经能看见那盛开的野菊被钉在地面上,鲜血淋漓盛开的样子。

“当——”

突然听见奇异的一声响,仿佛他前不久在哪里听到过。手中那杆长弩突然分崩离析,就连钢制的弩身都断为两截。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余下的弩箭尾来不及发射便已经折断。

仅有的箭头飞出一米远,啵地一声插在地上。

马车中突然传来一声冷哼,呼啦一声响,那帘子陡然被吹散,狂风骤起,一名穿着亮银色铠甲的老者站在军官面前,昂着苍老的头颅,如临大敌。

军官缓缓抬头,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自觉地发颤。

城门上站着一个略有些瘦弱的少年,他甚至有些驼背,不知何时站在了北城墙上,扣着一顶斗笠,背后背着一个桃木匣子。

仿佛他一直在那里。

那少年缓缓抬头,斗笠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神色漠然,黎明中,就仿佛两颗闪闪发亮的寒星。

莉莉安跑得慢了,逐渐停下身,呆呆抬起头。

似有所觉。

她看见那个少年站在城墙上,仿佛站在还未明的黎明中,背后就是一整片略有些暗淡的星空。

他站在城墙上。

宛若整个北城门为他而开一般。

-------------------------------------------------

就让这个少年定格在城墙上吧,之后,莉莉安也肯定会迎来一个好的归宿。

我又要去写性转了,既然你们都喜欢让我写性转,那我就写呗。《苏烟变成女孩子之后》已经上线了——没错,我性转我自己,头都晕掉。

写书这一行,就宛若干推销。有的书,并不是不好看,而是很多人已经不需要了,看的书太多了,质量相仿的,更好的,略差的,都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他们已经不需要这种故事了。就仿佛度过饥荒的人不再需要青稞饼。

我觉得,倘若真想写出点名堂,我就应该生产读者需要的东西,而不是自己心中那一点点的缺憾。

这才能算是一个写手,我是这么认为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