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苍松上,十万浮云里,有两人对弈其间,黑白子相错落下,快似疾风。
问智试炼试的乃是棋道,亦由史上名局模拟而来。
一千五百年前,仙山烂柯之巅曾有过一场天下著名的棋道大会,千国各大棋道强手、国手、纵横道修士皆云集此处,只为选出“当世棋道第一人”。
传说,在这场比试中,高天苍穹显异象,寰宇成盘星为子,无数常胜不败的棋手试道于此,成就了一段段为后世所传颂的棋道佳话。
但与历史相左的是,似乎今日在仙山之上出现了一名捣乱的家伙。
“无名无号,零段棋手,金罗”不知从何处出现,已经搞得十来名棋道圣手跳崖自杀了。
“你输了。”
不等对面投子认输,金罗便面无表情地悠然宣告道。
“不可能、不可能!明明你的棋路毫无道理,怎么可能?!”穿着黑白道袍的苍老棋手死死地攥着手中白子,惊骇得仿佛受了什么严重的刺激。
“输便是输,胜便是胜,而之所以我胜你负,也只有一个原因——你这老白痴太不懂棋了。”托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金罗傲慢地看着眼前的白须老者,语带讥讽,毫不留情。
“啊啊啊啊啊!!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输给这种无名无派的野手!”老者狂嚎着,形状疯癫,步伐混乱间,一不留神就翻过了小亭边缘的栏杆,直直地落了下去!
“不可能!棋道已死——!!”
说着疯言疯语的老者自山巅坠落,意味着东洛神州又少了一名九段高手。
而金罗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没有出手施救也没有动手阻拦,甚至连感慨都没有一句。
完全不需要动用神力,就算是白痴也能看出,地宫下绝对不该出现什么高耸的山峰,更不该有一群穿着道袍棋衣的瘦弱家伙三五成群,互相切磋棋艺。
反正只是虚假的模拟而已,金罗自然不会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有任何上心,他现在只考虑两件事:怎么快些离开这个鬼地方,以及怎样喝茶才能不让茶渣漏进嘴里。
陷入此地后,金罗特意挑了个视野良好、风景怡人的棋座与人对弈,有谁来挑战他他都欣然接受,结果却下一个死一个,相当无趣。
由于棋局不允许他人观瞻,因而金罗这边的情况就变得殊为扑朔迷离了起来,一位位不信邪的棋手自信满满地上前挑战,然后清一色地一跃解千愁。
而且估计等到下辈子转世投胎后,他们都不敢再碰棋道了。
但金罗也不是真的毫无计划,他估计,想要通过这问智试炼,就需要战胜在场棋手中的最强者,也就是在真实历史中,成为了“当世棋道第一人”的那个纵横道天才。
“不过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高手,那‘天下第一’的阵眼怎么还没有出现?”金罗用手摩挲着茶盏杯壁,喃喃自问间,内心郁郁难平。
而金罗方才又用棋逼死了一名九段高手的骇人传闻,自然也是在人群中如火烧般地蔓延了出去,很快,金罗等候已久的大鱼终于上钩了。
“纵横道,天地宗,邹墨,九段。”
声落,有一名长相俊朗的少年棋手在金罗对面落座,
见着这一幕,金罗身后便有棋手震惊出声:
“邹墨!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吗?!”
“在天地宗被誉为千年难遇的棋道圣手,自幼未尝一败,年仅十二岁时便连胜十名九段高手,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九段棋手,如今年方十九,棋力更加深不可测。”
“这种怪物……谁能胜他?”
“话别说的太早,那名为金罗的神秘棋手也是一个邪门异常的怪物。对弈本是论道,但在他那儿棋手却一个接一个地死……”
“是啊……比起论道,他下弈反而更像是在杀道,是在把他人的棋道一手一手地杀掉。”
“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啊。”
各路棋道高手在背后窃窃失语,搞得金罗极不自在,于是他扭头,道:“既然你们这么能说,那来吧,这局我让你们看,顺便再找个人去摆谱。”
那些高手听见这话,心中顿时一喜。但他们并没有立刻照办,而是将询问的眼神投向了邹墨。
邹墨也不在意,道:“诸位随意就好。”
经过双方同意后,一众高手赶忙拥了上来,毕竟这种级别的棋局过去闻所未闻,对一众心向棋路大道的棋手们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不一会儿,狭小的凉亭内便挤满了人,各路高手亲密接触,此时同为看客。
没挤进来的棋手则聚在另外一处,此时摆谱用的棋盘已准备好,随时都能够现场转播。
无视了这些所谓的“高手”,金罗依旧有气无力地斜坐着,看上去十分不正经。
邹墨先让白棋,金罗懒得起身。(长者在上,应执白棋,白棋在哪里,长者坐哪里。)
邹墨伸手,金罗拍走。
行棋礼仪,金罗居然一次性犯了个遍,这简直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而邹墨仍旧一脸严肃样,他一板一眼地抓起了一把白子,放在棋盘上。
“不用猜先了,我走后手即可。”金罗打了一个哈欠,砸吧嘴道。
邹墨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将白子重新放回了棋篓子里。然后执白子,先下第一手,轻而懂礼。
……
邹墨自幼修道,先修的不是法而是棋,论算力论心性,同龄修士无人能出其右。连天地宗内棋道大能都称赞他“同辈对弈,胜负不出百手。”
之后,前四个字被改成了“对弈九段”。
自棋道大成以来,除去宗内长辈,还未有人能够在他手下走过五十步棋而不显劣势,今日他来此仙山之巅,“天下第一”乃是势在必得。
“不能输给任何人!”邹墨早已下此决心,但他也不自顾托大。他知晓天下之间,卧虎藏龙,那些能够胜过自己的绝世圣手并非毫无现世可能,“天下第一”,并不是那么好拿的。
而他本以为这位名叫金罗的神秘棋手将会成为自己最大的阻拦,却没想到……
金罗似乎……并不强?
凉亭内,弈盘上,两位年轻人已然落子五十手。
许多抱着偌大兴趣前来观战的棋手在此时已然心态爆炸,他们哭笑不得,大失所望。本以为那金罗的棋艺是有多么惊世骇俗,他才敢如此肆意妄为,却没想到实际见着以后,这棋艺非但不高超,甚至用“稚童行棋”来形容都毫不为过。
这家伙真的学过棋吗??
其实金罗的棋路也不能说是全无章法,只是太过朴实太过简单,棋道所讲究的行棋飘逸自然、棋路捉摸不定他连边都没有沾。而反观邹墨落子,便能看出棋道的千变万化、神奇非常。
大门大派出来的绝世天才就是不一样!
将这种精妙绝伦的棋艺和那种从前闻所未闻的野路子放在同一副棋盘上对决,这简直就是对棋道的侮辱!
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在场的诸位棋手大多也自认为是君子中的一员。但碰上这种局面,绕是他们都不得不感到万分暴躁,血压拉满。
一位世间公认的大棋手叹息道:“是不是我眼花?他方才为何不拆边?难道他看不出这里是个大场?”
又有人应和道:“此子为何如此偏好尖顶?用这手棋生生打出了只攻不守的气势,到底还想不想迷惑对手了?”
终于,连负责摆谱的国手都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道:“点三三!点三三!又是点三三!我点你NN个腿!难道你不知道这步棋的价值很低,下起来很不划算吗?!都没人教过你吗?!”
“为什么啊?!为什么此处要弃子,接上不好吗?!待此处棋势被冲断成两段,再来补救那可就难了!本来此处乃是活棋,现在却变得生死未卜,若是再被屠掉一块,那黑子就可以直接投子认输了!”
而金罗对这些评论声全然不觉,落子依然很快很重,仿佛根本没在思考。
这就更让各位高手犯嘀咕了,下棋本应长考,结果这人落子却如下雨,快到不像话,这么快干什么?赶着回去吃饭呢?
他不是在下棋,而是在玩棋。众人不由得如此想到。
金罗看着棋盘,等对手落子,这时,他突然有点想念季茗儿做饭的手艺了。
虽然金罗的棋艺拙劣,棋形更是毫无美感可言,但在下了五十手一百步后,黑子方却依然没有显出任何必须要投子认输的劣势。
尽管军势已然千疮百孔,但金罗却出人意料地坚挺。
终于,像是终于厌烦了一般,金罗耸了耸肩,漠然道:
“你也不过如此,那么,就让我们结束这场闹剧吧。”
邹墨苦着脸,点了点头。
棋局继续,而另一边正在摆谱的国手棋师已是苦不堪言,其余观棋者也是一片哗然。
“在这场棋道盛会之中,居然能出现如此滑稽的棋法,简直是有辱斯文,侮辱棋道!”
“有悖棋理!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啊!”
“白棋小尖,连消带打,好手。”
“黑棋打入,送子!”
“白棋飞压,强势异常,点透黑棋厚势。”
“黑棋一间高挂,无理手!”
“白棋大势已定,黑棋从头至尾无一妙手,必败无疑。”
“白棋跳,整盘棋形已然连为一体。”
“白棋之势已然不可抵挡,黑棋棋形支离破碎至此还能如何挣扎?”
“白棋……”摆谱棋师接过下一张棋谱,手突然僵住了,身为围棋国手的他从来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而此时他双眼瞪得老大,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白棋……”
“白棋怎么了?是不是又使出了什么令人叹为观止的仙手妙招,直接绝杀了黑棋的生路?”其他棋道高手赶忙问道,他们以为邹墨一定是下出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好手,才会令这位棋道国手都为之叹服。
国手棋师抬起头,呆呆地望着众人,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在梦中:
“白棋……投子认输?”
……
阵眼已破,幻境正在消失。
而邹墨的幻象依然坐在金罗对面,他看着金罗,满脸的不甘与痛苦。
在历史上从未败过的天才,如今居然败了。
他在心里重新推演了一遍,却依然不觉得自己有哪步棋下错了,甚至有几步棋,连他自己都觉得是超常发挥,异常完美。
但是越到后面,他就越觉得古怪。自己看似优势极大,但暗暗数目后所显示出的结果,自己非但没有领先,甚至在实际上还有些落后。
而随着棋局继续进行下去,这种落后也是逐渐扩大为了绝望,终于,在一百六十七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落后的子,已然再无地方可追。
在消失之前,他望向金罗,希望能够得到答案。
金罗一时兴起,便答道:“你心里的棋道错了。全天下都认为棋理如此为好,你便信了,不去思考为何其为好。而我现在顺着你们的棋理,告诉你这一步即便不如此走,也不会如何。无论棋道或是其他大道,皆不是独一不变的途径,而是某种特定可行的选择,你不懂这个道理,而我懂,所以你输了。”
言罢,金罗起身,吊儿郎当地转身离去。
此时他已经走在环境外。
而弥留的邹墨幻象依旧在痴痴地望着棋盘。良久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刚忙站起,向金罗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多谢前辈赐教。”
幻境完全消散后,已走远的金罗却突然止步定身,扭头笑答:
“不客气。”
时空大潮中,两人见过而又别过,仿佛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擦肩而过。
金罗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了季茗儿那夜熬的红枣莲子粥。
问智试炼,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