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温暖的声音，好舒服……
“茗儿，你这孩子，还要在娘亲怀里睡到什么时候？”
欸？这声音……难道？！
“阿娘……？”
少女醒来，昂首，看见了那张她已无比熟悉的笑脸。
“嗯？”
尚还有几分风韵的年轻少妇看着怀中一脸迷茫的女儿，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妈妈，你脸上的皱纹怎么不见了？！而且肚子应该要更大更软一些——”
噗忸——
阿娘左右开弓，分别捏住了季茗儿的两边脸颊，然后拉了拉。
“现在清醒点了没有？娘亲可不老，而且也不胖！”阿娘笑骂。
“唔……”
季茗儿点了点头，有些茫然。
“好了，不闹了，茗儿，你看看是谁来了？”阿娘掩面一笑，然后指了指敞开的大门方向。
在那里，站着一名高大威武的男子，他怀里捧着几大匹漂亮的布料，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阿……爹？”
这略显滑稽的场面并没有让季茗儿笑出来，正相反，在她的眼中逐渐浮现出了泪水，其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幸福思绪。
“爹爹他走镖回来了，打声招呼？”阿娘微笑着，用余光一瞥那边的健壮男人，“死鬼，还不快点过来？”
阿爹苦笑，迈着步子走到了季茗儿面前，说道：“好久不见……茗儿，这些是给你的。”
季茗儿颤抖着双手，将这些布匹接过，“好漂亮的布呀……这样就能够做好多好看的衣裳了呢！”
“今年年收不错，所以阿爹送完红镖以后还多分了几匹花布，想起阿娘说过你喜欢女红，就把这些布给带回来了，希望你能高兴。”阿爹有些腼腆地说道。
“高兴……茗儿真的好高兴……”季茗儿含泪笑答，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如此高兴地笑过了，竟能笑到泪流满面。
“欢迎回家，阿爹。”
我们一家人一直生活在一起。
我在这座小村庄里长大，这里的大家都很温柔，我有几个朋友，还有一对世上最好的阿爹阿娘。
偶尔，我会翻过这座小山头，趟过那条小溪涧，去往不远处的一座小城镇。那就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了。
听说我们村属于一个叫漠清州的地方，漠清州则属于一个叫神焱国的国家，神焱国属于北域，是一个被凤凰大人守护着的国家。而在北域之外，还有其他地方，所有地方加在一起，就组成了一个叫东洛神州的广阔世界。不过这都是传说，不知真伪，也许哪一天，等我长大了以后，我会动身前往外面的世界看看，去亲自验证一下。
不过这样可能会离开阿爹阿娘，所以也挺让人苦恼的，果然还是算了吧。
“老婆，今晚吃什么呢？”
“死鬼滚开啦，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是想来偷吃！”
阿爹阿娘正在厨房里做饭，他们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又是撒娇又是打情骂俏的，真让人羡慕。
“那，老婆，今晚能快活快活吗？”
“嘘——！小声点，要是让茗儿听见了影响多不好！”
偶尔还会说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阿爹走镖在外，总是会隔很长时间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带很多我喜欢的礼物，而且他虽然有些严厉，但是很可靠，本质上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每次阿娘做饭，阿爹都会吃好几大碗，然后阿娘就会抱怨他，让他去刷碗，阿爹也很识趣，每次都笑着招办。
如今天下很太平，谁都不会闲的没事去当坏人，所以阿爹走镖在外只需要提防提防野兽什么的，但对于阿爹这种身手了得的镖头来说，那种头上画王字的小猫咪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危险。
所以，我，一个温柔贤惠的娘亲，一个勇敢可靠的爹爹，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很幸福很幸福的家！
……
但是很奇怪……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
这种仿佛心里被开了一个空洞，怎么也填不满的感觉。
伴随着将要把心脏整个撕裂的剧烈幸福。
“怎么了，茗儿？”
夜里，娘亲发现我似乎有些不舒服。
“心里有些……空空的。”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缘由。
“茗儿，来，睡在阿爹和阿娘中间。”沉吟片刻后，阿娘抱起了我，将我在榻上挪了挪位置。
阿娘枕着阿爹的一条手臂，两只手紧紧地拥抱着我，阿爹用另一只手拉了拉温暖的被褥，将它好好地盖在了我们三人的身上。
“茗儿，我们一家人就在这里，是真的、永远在一起了，阿爹呢，以后也不用再去走镖了，所以……放心吧，阿爹、阿娘永远都会在你的身边。”
“明天，邻镇有一场祭典，我们全家一起去玩，好不好呀？”
“……好！”
怪异的不真实感，就像是针刺那般，令我的心有点微微地发痛。但在阿娘那久违的温柔中，很快便安稳下来了。
但我却流下了泪水。
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问出口，我不敢问出口。
为什么阿娘你……
没有心跳呢？
……
第二天，我们参加了镇上的祭典。
到处都是满面笑容的人们，孩子们到处追逐打闹，扮演传说中四处食人的可怕妖魔，以及镇压了食人妖魔的五凤神将。大人们口中也满是对当今世道的赞美之情，对神皇凤凰的崇拜之情，镇里四处洋溢着欢乐的节日氛围，同样也感染了我们一家。
“茗儿，我们先去哪边逛逛呀？”
“那里！”我不假思索地选择了那边的裁缝铺子。
“不对，应该是那里！”
阿爹和我唱了反调，指了另一边的兵器铺子。
阿娘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她觉得我们这对父女都是那种很好懂的类型呢。
最后，果然女儿还是比较大些，我们先去买了衣服。
“啊！这位千金，你这底子非常好啊！”裁缝铺的老板一看见我，就露出了十分兴奋的笑容。
“诶诶诶诶诶诶？！怎、怎么回事？”我有些心惊肉跳地看着这位长相憨厚的店老板，有些被吓到了。
“其实我们这儿有一件仿制朱雀族羽裳的衣服，想找个底子好的衣服架子穿穿看，等了好久终于给我等到了……所以我真的不是什么可疑人物，那位客官能够把刀收起来吗？”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死鬼以前就是干这行的，所以拔刀拔出习惯来了，见谅，见谅。”阿娘赶忙将阿爹手里的刀塞回了刀鞘，一个劲地向店老板道歉。
“哈哈，没事没事，只要能让贵千金穿穿我们这件衣服，让大家看看我们这件衣服的材质、模样等等，我觉得就不算亏。”点老板爽朗地哈哈大笑。
而我当然义不容辞，有好看的衣服穿，那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过当我把衣服穿完后，阿爹阿娘、店老板、周围路人全都莫名奇妙地傻了，他们看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而我倒不觉得这件衣服有什么可奇怪的，虽然胸前的布料有些少还显得十分紧，但这难道不正是朱雀族衣裳的特色吗？我觉得这件衣服的还原度还是很高的呀？
为了方便飞行，听说朱雀族人的衣服基本都很紧，而且里面不会穿肚兜。
但阿爹阿娘那边，在反应过来以后立刻就开始暴走了：
“不许看！不许看我家茗儿！茗儿赶紧进去把衣裳重新换回来，这身衣服实在是太糟糕了！”
“再看老子要拔刀了啊！”
而店老板看着我，则是满脸感动：“呜呼！得见如此美景，此生无憾矣！”
一边慌死一边乐死，只能说，这世上也是有许多奇怪的人呐。
奇怪的人……
随后，我们一起去了祭典上的武器铺子，神焱国盛产以离火烧煅的兵器，而阿爹平时又喜好习武，阿爹说自己和兵器是江湖兄弟一般的关系，说的很认真。虽然作为女孩子家，我还是希望阿爹能够少碰上些需要舞刀弄剑的场面。
“百兵之中，阿爹最爱剑与刀。”
阿爹宽广异常的手掌拂过面前的诸多兵器，这样和我说道。
“可是，刀与剑似乎很不相同？”虽然兴趣缺缺，但我还是歪着脑袋问。
“嗯，刀剑之间，的确差别极大，刀仅有一面刃，最危险的地方永远朝向敌人，而且讲究大开大阖，只进不退，因为刀客一旦退了，便再无法保护身后的人。”阿爹如数家珍地这样介绍道，“故阿爹我最喜用刀，为了保护你们娘两。”
“哦……那剑呢？”我点了点头，转而问道。
“剑……”说到这里，阿爹突然顿了顿，目光闪烁，然后才一字一句地道，“剑为百兵之长，优美而平衡，但也因此，不是常人所能驾驭的啊……”
“嗯……？”我不是很明白阿爹的意思，歪了歪脑袋。
就在这时，阿娘突然从旁插话道，“你阿爹以前也不是当镖头的，其实，他过去可是个剑客呢！”
“婆娘就你话多！”
听到这，阿爹突然像是被踩了老虎尾巴那样，不由得惊慌失措了起来。
“那时候，你阿爹仗剑四方，也算是乡里有名的侠客，但为了抢娶阿娘，他居然把当地的官差都给得罪了个遍，所以才不得不封剑用刀，去镖局里讨生活。”阿娘似乎是在恶作剧，不管难堪至极的阿爹，她依然笑盈盈地透露着那些风流往事。
“咳，江湖人嘛，这也很正常，哪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没有做过剑豪梦？只不过阿爹我是刀命，到底只能护着身后的女人，也没啥别的本事了。”阿爹干咳两声，赶忙为自己解场道。
而我呆呆地听着，不知该作何反应，便点了点头。
啊……这样啊……
阿爹和阿娘永远都这么甜蜜，这么恩爱。他们的过去是完整而美满的……
完整到，并不需要第三个人的参与。
我呆呆地想着，直到被热粥的香味唤回意识。
“来，茗儿，这是你最爱喝的红枣莲子羹，啊——”
阿娘将汤勺中的粥水吹到温度刚好，向我口中送来。
我张嘴，含进了汤勺，稍微点多，多余的粥水从嘴角流下来了。幸好娘亲反应快，用手帕接住了，这才没有弄脏衣服。
“如何？虽然肯定比不上娘亲的手艺，但这家粥店的红枣莲子羹也能算是真材实料，甜糯可口。”阿娘笑问道。
粥水很甜，我很喜欢。
但我不是很满意，如果是我，肯定不会熬出这种红枣莲子粥。
“好喝，但这粥是用小米熬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用小米熬的……但茗儿你不是最爱喝小米粥了吗？”娘亲不解道。
“欸……”
我立刻站了起来，向前跑去。
……你在哪儿？
大人你也会喜欢这里的，这里有许多好吃的。
我们这里也有很多好酒，也有桂花……
阿爹阿娘也都很温柔，就算你整天好吃懒做，他们也不会讨厌你。
可是，你在哪儿呢？
“茗儿？！你要去哪？！”
身后传来了阿娘与阿爹的呼唤声，我眷恋地回头一望，但终究还是没有留下。
错了……有什么地方……错了……
“哇！你们看天上！开始下雪了！”
“真漂亮！”
“居然会在这种时候下雪，真稀罕！”
周围的人们这样感叹道，与此同时，天空之上也有类似棉花的东西悠悠飘下。
“不对！”我绝望地心想。
“这是灰！”
天空之上，星星又开始落下。
“喂……那是……什么啊……”
“石头……怎么会从那种地方落下来啊？”
人们开始窃窃私欲。
又来了。
几乎一切都与当时一模一样，噩梦的重现。
噩梦追上了我，而我又一次对此束手无策。
这一次，他也没法救我了。
我不得不这样想到。
“丫头，怎么回事？这就认输了？”
我错了，就在这时，那道熟悉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猛地抬头，我看见星星停止了坠落，它退了回去。
然后，是那个懒散的身影，他右手举起，仿佛正在托着那颗星星，然后他双手突然紧握，那颗星星便在空中爆炸了，变成遥远的一朵烟火。
“本来我破开幻境是想看看你这边的进展如何，但没想到你这家伙居然会这么废物。”大人他打了口哈欠，挠了挠后颈。
嗯，是本人无误了。
“大人，我……”
“别说了，你应该早就意识到这里是幻境了吧，那为什么不尽早点破？”大人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责怪的意味。
好开心，他居然真的在担心我。
“要是你真就溺死在这虚假的美梦里了，那银子谁来还？”
原来如此呢……
“茗儿！茗儿！你怎么了？没受伤吧？！”
这时，阿爹阿娘也赶了过来。
“你是谁？想对茗儿做什么？”
阿爹朝大人拔出了刀！
“区区一只蝼蚁的幻影……”大人的声音冷了下来。
“等！等一下！”
不知怎么回事，我决定挡在阿爹阿娘面前。
“丫头，让开，那两个幻影就是这问心试炼的阵眼，只要他们消失，这场试炼你就通过了。”
“嗯，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为何还要挡在我的面前？哦……我懂了。”大人一挑眉头，手掌虚探，四周所有的剑便被他牵引过来，浮于空中，剑柄朝向我。
“你是想要亲手破阵吧，那就挑一把剑，尽快动手吧！”
我刚想开口否认，但一抬头，看见的却是大人那不容置喙的眼神。
我明白了，他不是不懂我的真实想法，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这个世界，应该就是你内心所认为的最美好的可能了吧……你不是被收养的，不是灾星，不用练剑，也没有隐晦不明且悲惨痛苦的过去，一家人整整齐齐，顺带一个天下太平，没有恶人也没有纷争……”大人冷笑，“何其天真。”
我低头不语。
我知道他是对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现实从未如此美好。
那些现实强加于我的悲剧，我用这一生都逃离不了。
“杀了你的养父母，这样一来，你的天真也会真正死去了吧。”大人残忍地说道，“反正他们只是幻影，何不物尽其用？”
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随便抽出了一把剑。
“茗儿，难道你真的信了这家伙的鬼话，要对阿爹和阿娘动手？”
我不忍心再多看他们一眼，冲了上去。
拔剑——
铛——
剑落在了地上。
我拥抱了他们。
就算他们真的是幻影……
可那些爱意、那些美好，这一切一切的，我心底最美好的梦，却是确凿无疑的。
如果向这些我最珍重的美好下杀手，那我也许会杀死大人口中的天真，但于此同时，我还失去了什么呢？
良知、理想、仁慈、向善……
这不值得。
“阿爹……阿娘……我爱你们……”
“茗儿……”
听见爹娘那充满担心的呼唤，我的心一阵绞痛。
我……到底只是这种程度的家伙呢……
啪啪啪——
身后忽然传来了掌声，我转头望去，看见大人正在满意地朝我点头。
“不错，不错，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大人笑着，似乎心情十分不错，“你果然不是泥鳅，有趣，非常有趣！”
“大人……？”
“站起来，我带你出去。”大人笑道，“以我的本事，幻境不破也能来去自如，就算再加你一个也是毫无问题。”
我心头一惊，明白了原来刚才才是真正的试炼，只不过设计了试炼的人，不是地宫主人，而是大人。
我站起身，最后深情款款地看了阿爹与阿娘一眼，然后向一身白衣的大人走去。
“茗儿……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阿爹和阿娘在身后呼唤着我。
“抱歉，阿爹，阿娘，或许对于你们、对于这个美好的世界来说，我才是真正的幻影，出了问题的是我，而不是你们。我真的很想留下来，但在另一个世界，我还有许多事情没能做完……”
我回头，露出了我自认为最灿烂的笑容。
“虽然只是暂时的，但能够成为你们的女儿，真是太好了！”
然后我转过头，不再留念。
“丫头，走了。”
“好的，大人。”
……
离开幻境的时候，我向大人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是爱？”
大人看上去有些诧异。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我也想知道。”
真稀罕，原来大人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不过我想，我大概隐约能够猜到一些。
在这所谓的“幻境”中，我感到这世界的一切都有变得美好的可能。
那是短暂的、温暖而美好的记忆。
温暖得令人心碎。
问心试炼，被强行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