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并不大，窗子开在高高的地方，以防被人窥视。桌子上放着几枚香烛，用玻璃罩子罩住了，玻璃罩的口子开在后面，以防被水浇灭，空气里传来一种与她格格不入的芳香气味。室内还有燃着的壁炉，以防人们脱衣换衣时感到寒冷。地面有几分潮湿，远处放着一个宽阔的木桶，木桶里是冒着蒸汽的热水，上面似乎还有花瓣。

房间右侧是一个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踌躇地站着。

再扭头一看，一旁有一个水管，水管做了特殊的处理，用硬竹筒套住水管，竹筒扎了几个口子，可以更方便冲刷身体。

莉莉安将门锁上了，又拉了几下，才放心。于是缓缓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脱掉衣服的时候，她这才发现这亚麻衣服穿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以至于背后被磨出一个大口子，应该是自己在巷子冰冷的地面睡的，于是将衣服磨烂了。她又脱掉里面发黑的衬衣，然后开始褪掉亚麻裤子。她站在略微温凉的空气中，头发一缕缕的垂在身上，太久没有洗，已经粘结在了一起，有些扎似的发痒。

她并没有先选择洗澡，而是先选择洗衣服，她光着身子蹲在地上，目光四下搜寻，找到了肥皂。打开水龙头，开始手洗自己的衣服，她用力地搓衣服上的污渍，那些干净的水流经衣服，都变成了灰黑色的水。

逐渐的，那些水变得干净了，衣服洗干净之后，变得毛毛躁躁的，还褪了色，她满意地展开自己的衣服，将它挂在了一旁的壁炉旁边。

洗完了衣服，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那个姑娘一丝不挂地站着。她有着一双祖母绿的眸子，而且她的眼睛也大，脸色发灰，且瘦，显得瑟瑟缩缩的。眼睛是她身上唯一出彩的地方，淡金色的卷发一缕一缕地打着结，显得脸色更加惨白。她身上其余地方瘦瘦小小，贫瘠异常，甚至能看见胸前略显出形的肋骨，她瘦弱的不成样子，被衣服遮住的地方都显得惨白，且灰突突的，没有血色，沿着手臂和脚踝向下逐渐发黑，手和脚满是污泥，

莉莉安拿起肥皂，打开水龙头，浇着脑袋，温热的水流流经她的身上，登时带走了疲乏。这个澡洗的很奢侈，应该尽情地享受，她闭着眼睛沐浴在水流中，打好身上的肥皂，低头搓着手背上的泥。她将自己的手和脚洗得干干净净，抱着一种几近虔诚的心态。

最后洗完了头发，她感到自己的身上清爽了不少，还带着香皂的气味，扭头看了眼镜子。

镜子里的姑娘正回看向自己，她感到镜子里那个人很陌生，她身上都是白皙的，但因为饥饿导致没有什么血色，像是一个白纸似的人，她正怯怯地看着自己，干净的金色头发蓬松地铺散在肩膀上。

洗完了，也洗得很干净。

她准备收衣服回去。

不经意一转身，她突然看见浴室里那个布满花瓣的木桶，脚又不自主站住了。

在满是花瓣的木桶中洗澡，每个女孩都曾经想象过这件事情。

她盯着那木桶看了好半天，也赤身站了好半天，直到身上的水珠开始带走身上的热量，越来越冷。

她咽了口唾沫，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木桶。

她从来没在木桶里洗过澡，一条腿小心翼翼地迈进充满花瓣的洗澡水中，却险些摔了一跤，她颤抖地扶着桶壁，一点点地迈进了热水中。

她终于坐在温暖发烫的水中，闭上了眼睛，四周都是铺着花瓣的热水，还能闻到淡淡的玫瑰香气。热腾腾的，很温暖，就仿佛被人温柔地抱在怀中一样。

她无比迷恋这种感觉，甚至不想起身。

这听说是花瓣浴吧，听说洗完之后，人的身上就会拥有花瓣的香气。应该只会有那些有闲情逸致的公主或老爷们才会享受这种花瓣浴。

可洗完之后，他们四处奔走的时候该怎么办？人总会流下汗水的，汗水总会浸透衣服，走路的时间长了，腿和脚上总会沾着泥渍，不是么？

闭着眼睛，她在热水中泡了很久很久，直到洗澡水开始变凉，她才恋恋不舍地睁开眼睛，缓缓地迈出了浴盆。

走到壁炉旁边，拿起衣服拍了拍，拍下一堆白色的碎屑。洗了衣服之后，亚麻受摩擦后又干结，所以晾干之后就会有这种白色的灰尘，这些都是干净的。

她感觉身上轻了不少，似乎也变得柔弱了不少，用毛巾擦了擦自己的头发，感到头发蓬松地垂在肩膀上，又看了眼镜子——镜子里那个赤身**的姑娘用一种怯怯的眼神看着她，就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浑身都又轻又干净，她感到自己的皮肤似乎变得柔嫩了不少。只是亚麻的衣服穿在身上，摩擦着皮肤，让人感到不适。她拿着手牌从浴室中走出来，她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脱离了泥垢的枷锁。她的头发也蓬松，衣服也蓬松，身上轻飘飘的，蓬蓬松松地走了出来。

那老板似乎没认出是她，微笑地接过手牌，结了账，又似是想起什么，向屋里高喊道：

“莉拉，进去看看那个乞丐，她到现在没出来，去叫她！别让她弄坏了浴室里的东西！”

莉莉安逃难似的从店里跑出来，快速走过一个路口，这才安心，低头点了点软呢帽子里的钱。刚刚花了一枚银币，现在还有不少剩余，也是时候给恩人买酒了。即便心里的罪恶感不减，但莉莉安还是安慰自己——

人若是干净一点，总是没错，等以后乞讨的时候，成功率也会大上不少。毕竟路人总是喜欢干干净净的人，倘若身上恶臭难闻，肯定不会有人喜欢。

自打洗完了澡，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花香味，莉莉安忍不住抓起衣袖，闻了好几遍，有些陶醉。

正午已过，到了傍晚才是跟恩人约定好的时间，她也是时候准备一些上路用的东西了。

最重要的，就是买酒，白孤平很喜欢喝酒，这点她从来都没忘。

买酒的地方也在中心广场北边，上次她去过一遍，所以很熟。这次去，也是轻车熟路。

去的路上，倒也的确没有人把她当乞丐了，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她。

这种不被人注意的感觉很好。不被旁人注意，就意味着安全。

快步走过沿路街道，世界似乎变得亮堂了不少，高处有海鸥在飞翔。远处的喷泉被午后阳光照得亮堂堂的，像是在喷出一条光带，有些晃眼。

莉莉安快步从街上跑过，骤然瞥见不远处的街角有一个洋装店，橱柜里的洋装十分漂亮，有着宽松的缎带和华丽的衣摆，她看了一眼，没放在心上。却突然见橱窗的角落有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用木头模特套着一条长裙。

她知道这条长裙，城里正值妙龄的姑娘非常喜欢穿，她们穿起来很好看。

最重要的是，莉莉安知道它没多少钱。

她跑步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心里没来由开始算一笔账。现如今还剩九枚银币二十七枚铜币，一件衣服至少需要三枚银币，再花三枚，还剩六枚银币，买酒还能剩下两枚。两枚银币已经可以用来支撑两天吃饭的开销了。

这笔账算明白了，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在橱窗中呆呆地看着那条长裙。

她到底还算是乞丐吗？

洗了个澡，一身清爽，再也没人能认出她。

现在，她到底是一个看起来像是正常人的乞丐，还是一个像是乞丐的正常人？

她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