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跑出很长的距离，他意识到后边的人没有追上来……这才在一栋破旧的老宅阁楼上停了下来，为自己包扎伤口。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也不知道对手究竟是什么人。

但这次的事情，他绝对、绝对算是完全搞砸了。

云海峰“普通刺客”廖青，终于是把这好不容易接来的一单“生意”给完全搞砸了。

……

事情，还得从今天中午的时候说起。

当时，云海峰方面来此次招亲的几位年轻弟子之中，有许多人都在商讨着应该怎么在金州城好好享受一番。

毕竟，对于这些底层弟子来说，参加这种活动基本上都是凑个热闹、走个程序。

宗门里让他们来，他们就得来。

就算是在这里当个观战的，也要凑足人数，以此显露出声势来。

但这些普通弟子们并不想只是在这里观战十几天。

按照那位十年前就不知所踪的魔皇所发明的“新话”来说，这些云海峰弟子想要的是“公费旅游”，“好吃好喝”。

难得才能下山一次，平时被宗门里限制了下山的渠道……

到了花花世界，谁又不想放松一下心情呢？

……

而在这些云海峰弟子之中，“普通刺客”廖青是个异类。

因为他修行天赋差，又没有什么家世，从门派里分配到的资源就弱。

不像有几个同门师兄，天赋异禀，得到宗门里的器重，现在都已经成为几位长老的女婿了。

而廖青……甚至都没有女性弟子愿意和廖青说话的。

……

但作为一个刺客门派的弟子，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个优秀的刺客了——以凡人的角度来看待的话。

凡人的视角里，云海峰就是一帮精通暗中伤人之道的“杀仙”。

这样一来，廖青此次前来金州城的“公费旅行”，就不仅仅是一个跑流程、凑人头的过程，而是一次捞外快的好机会。

在修行者的世界里看不上他这样的存在，但在凡人的世界里，他这样的修行者永远都是香饽饽。

别的人不愿意把原本拿来享受生活的时间，用来自降身段替这些凡人间的豪门大户干黑活……但是廖青愿意。

原因嘛，没别的，就是穷。

廖青想起当年师兄曾经说过：男人，要么有钱，要么有天赋，要么长得帅。

三样都不占，你就会活得很苦。

这个道理不管是在凡人的世界里，还是修行者的世界之中，都是适用的。

……

所有一切的修行资源，在门派之中，都完全被倾斜给天赋出众或是家世惊人的弟子，而向他这样的“一般弟子”根本没人管。

强者永远都会更强，拥有修行资源便会更好地修行，更好地修行便能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继续攫取更多的修行资源——这个道理，廖青再清楚不过了。

而弱者想要体面地活着……很难。

每每想起当初要“出人头地”的誓言，每每想到躺在床上因病等死的老母那期盼的眼神，想到那句“青儿，活出个人样来啊”的叮嘱……廖青总是悲从中来。

母亲得的病，凡间的医生已经很难治了，基本上没救，只能等死。

想要治病，就得去医宗请动那些“大医仙”。

想要请那些大仙下山，就得花钱……很多很多的钱，得像金州巨富赵家、叶家那样多的钱。

只需有钱，然后医宗的大仙便会来指点一番，轻飘飘开个并无什么珍稀药材的普通药方……

当然，托了当年魔皇扫荡医宗、公开《医宗圣手百草法》的福，现在同样的方子也可以从黑市上搞到，价格稍微便宜一丝。

仍然昂贵的原因，在于医宗和官府不断地联手焚烧民间的这些藏书，以保证医宗对这类医术的绝对垄断……当然，“好处费”都有，医宗一直都有人研究如何让凡人之中的那些“官府贵人”延年益寿。

修行门派当然也要维持旧秩序。千百年来，医宗治病，北海贩剑，云海峰杀人，全清山卖符，各自赚自己的钱，对大家都有好处。有的时候云海峰下毒、医宗解毒，还能赚双份钱，皆大欢喜。

……

前几年，刚进宗门的时候，廖青志向远大。

以为那个坐在玉台上、对着低阶弟子们发号施令的人影，过几年之后就会变成自己。

他也在修炼之余与同一辈的师兄弟们谈天说地，言语中都是高呼盛赞宗门之伟大，为医宗的正义反击而喝彩，对那个刚灭门不久的魔宗并不屑一顾。

谈及魔宗，也不过是像谈及其它诸般消失于历史长河中的宗门一样，甚至还有些鄙夷。

……

过了几年之后，母亲病了，父亲死了，廖青自己的修行之道也寸步难行。

被生活压倒了的廖青重新捡起了曾经被他不屑一顾的魔道……

有一本据说可能是魔宗书籍的无字书，一直被他压在仓库的最角落里。

再打开看，书还是无字书，但廖青的情感却已经大有不同。

他把那无字书带在身边，就像带着什么宝贝一样，给人一种心理安慰。

以前他嘲笑那些“魔宗同情者”，如今他也成了一个“魔宗同情者”。

因为母亲的一场病，一场让他掏不出钱来治的病，让他意识到了“那个男人”曾经在一人击穿医宗、公开发放《医宗圣手百草法》之后所说的“我们有条件救人，人的基本尊严高于利益”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懒惰，不是不想努力奋斗挣钱为母亲治病，更不是不懂“那个男人”对于持续千年的秩序的彻底摧残。

只是在母亲病倒之后，他觉得那个疯魔一般的男人，要比那些只是和蔼可亲地演讲着“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然后并不会掏钱或者改变些什么的“长老”们要和善得多。

……

而现在，他也只能继续“奋斗”。

趁着来比武招亲会凑人头壮声势的机会，接一些凡世间的黑活单子，赚取报酬。

但是，伤害无辜之人，本来就是魔宗不提倡的事情。

他在来之前，纠结了很久很久很久……但最后，还是走出了“那一步”。

让人性受到考验，这本身就是一场“人祸”。

……

今天中午吃完饭以后，他接了一个“大单”，要求教训一个疑似散修的修行者，废掉对方修为，然后用麻袋绑到甲方指定的地点。

中间人隐隐约约地向他隐晦地表示，这是本地的一个大家族发的单子。毕竟能拿得出这么丰厚的报酬，除了那叶家、赵家之类的豪门巨族，还能有谁？

叶家这会儿自己就有一个顶尖的修行者，被称为叶家“小公主”的叶昭颜。真要教训这些普通散修的话，根本不需要假借别人的力量……

这样一来，基本上只能是赵家人被散修坑了、想要花钱找回场子罢了。

……

接单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冒失的决定究竟会怎样深刻地改变他的人生。

毕竟，他真的缺钱。

看到这么大额的赏金，立马就走不动路了。

而且，散修而已，还是个能和赵家人这种层次的凡人扯上关系的散修，能强到哪儿去？

有名有姓的散修还轮得到一个凡人家族来请修行者来废掉修为吗？

那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于是，廖青也没怎么多想，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单，之后便开始着手准备需要的各种东西。

……

这次的目标，是一男一女。

男的个头奇高，比廖青这个已经完全不算矮冬瓜的家伙要高了至少两个头。

穿着很平民的服装……当然，平民这个词还是有点含蓄了，应该说穿得有点寒酸。

那草鞋，看着就透出一股贫穷的气息，廖青一看就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家乡。

廖青的母亲是个在家编草鞋的家庭妇女，父亲则是村里有名的伞匠，制作各种各样好看的油纸伞。

穷苦是穷苦，但没太深刻地见过外边的花花世界，自然也就没有太多的念想。

……

而廖青这次刺杀的两个目标里，女的看上去确实有些另类，应该就是委托方所说的散修了。

以容貌特征来判断，似乎是有点西域混血的感觉，不像是中土人士。

满头的银发，顺滑又闪亮。

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如同灯光照耀下的蓝宝石一般。

虽然这一带的西域商贾确实也很多，什么廓海人、库尔干人之类的到处都是。

但如此奇异的相貌，终究还是不太多见。

“西域功法的话，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些诡异的东西存在吧……如此一来，即便是对付散修，我也得是小心谨慎一些。”

廖青是这么想的。

也是这么做的。

……

但直到他被那铁灰色的光芒击中的时候，都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是怎么暴露的。

那股力量……如此之宽广而宏伟，带着一片让人难以抗拒的光辉。

它不会让人犹如见鬼一般被吓得一惊一乍，而是直接向人展示了一种钢铁山峦一般的雄厚。人在它的面前，都如同这座铁山脚下的一颗铁石……无比渺小。

这，才是真正的大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