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是假的。”

爸爸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时我多大?

不记得了,反正肯定很小,因为小翼才刚出生。

爸爸是镇上学校的老师,专门教历史这一科目。

人类曾经有过各式各样的文明,丰富而繁华,悠久且多彩。从部落到城邦、从帝国到共和……在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人类的文明在世界的各处自由自在地存续发展——直到“审判日”的到来。绝大部分人堕入了地狱的深渊,只有极少数的人得以幸存。一位善良的神明庇护着这些幸存者,将他们安置在了一处种满桃花的城镇,这里四季如春、风调雨顺,桃花永远不曾凋谢。神明用弱水保护这一处幸存之地,也用弱水将地狱和此处彻底隔开。

这处幸存之地,被称作“凤洲”

而那位神明的名字,叫做“心”。

这便是学校历史课教授给我们的知识——不能跨过弱水,弱水的那一头便是地狱,而所有跨过弱水的人必将遭受到恶魔的诅咒。

小时候,我们班负责的学校自留地就在弱水的边上。每次劳动课的间隙,我们都会站在弱水河边,往水里或放树叶或放羽毛,有时候也会放提前折好的小船。

然后就看着它们慢慢浮远,在漂到弱水的中心处时,便好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拉拽,旋即“忽的”沉入水中。

——鸿毛不浮,草芥不胜,不可越。

这十一个字,是课本对弱水的概括。

不可越……

每次站在弱水河边,我都会忍不住眺望彼岸,而彼岸也永远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色之中。

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爸爸跟我说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是假的。

世界是假的,弱水是假的,地狱是假的……

而那个永远露出孩童般笑容的神明姐姐……

也是假的!

从爸爸告诉我这一切的那天起,他便开始被周遭的同事称作“疯子”。学校的委员会要求开除他的职务,学生的家长也反对他继续教书。

——怂恿小孩子去渡过弱水!这是谋杀!

——这家伙肯定是被恶魔蛊惑了!绝对!

——他这是在亵渎神明,更在破坏世界!

所有的人都开始对爸爸露出可怕的表情。

所有的人都开始对爸爸露出害怕的表情。

然而事实是:爸爸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说了句:这个世界是假的。

爸爸终究是被开除了,在这片幸存之地,即便不工作,依旧能有着最富裕的生活补助,所以我们家尚不至于为温饱烦恼。

从被开除那天起,他便把自己关进书房。

也是从那天起,那位名叫作“心”的神明大姐姐每天都回来给我们送吃的,她也成了唯一一个还愿意到我们家来的“人”。

“心,爸爸说你是假的,说你不是神明。”

对于我当时的童言无忌,她的只是微笑。

“那小之觉得呢?你也觉得我是假的吗?”

对于她的反问,我用最大的力气摇着头。

那个时候,我也觉得爸爸疯了——很显然,这个神明不是假的。

可以触摸到她,也可以感受到她;可以听到她,也可以闻到她。

同样的,世界也是如此:有日出日落,有刮风下雨,有月亮也有星星,有闪电也有雷鸣,有花开有鸟叫,有来来往往的人,还有我,还有小翼。

可以听得见、可以看得见、可以闻得见。

可为什么爸爸偏偏要说这一切是假的呢?

也因为受他的影响,我没办法再去读书了,正好小翼也需要人照顾,于是我天天呆在家里照看着他。给他喂牛奶,换尿布,哄着他乖乖去睡觉。

至于在漫长的空闲时,我会趴窗前看鸟。

二楼窗前的树上常会飞来喜鹊,虽然我也搞不清它们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我总会在窗沿上给它们扔一些馒头碎。

这些鸟都很怕人,所以每一次吃东西的时候总是会很安静。而我也会有默契地躲开,直到有一天,我听见了凄厉的叫声。

我赶紧跑到楼上。

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猫正撕咬着一只喜鹊。

我上前赶走了野猫,救下了那只可怜的小家伙。它躺在窗沿扭了扭身子,慌不择路地逃进了屋内。

看得出来——因为受伤,它飞不起来了。

我捉住了它,仔细检查了一下:一只翅膀奇怪地扭曲着,是别扭的弧形。

“你能治好它吗?”我询问着来访的心。

她伸出手指,好奇地戳了戳那个小家伙。

“只是骨折,送去简单包扎下就可以了!”

心说着,对我抿了抿嘴,眉头皱了起来。

“不过……”

“不过什么?”

“我猜应该是飞不起来了,这只小家伙。”

我看着掌心间瑟瑟发抖的它,满心怜悯。

“飞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会照顾好它的!”

我伸出食指的指尖轻轻触了触它的羽毛。

心仍旧抿着嘴,皱着眉头朝我摇了摇头。

“养不活的哦!”

“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的话,我也不太记得了啊。”

她玩弄着自己的长发,露出困扰的表情。

“是在好久好久之前,有人告诉过我的。”

没有在意心的告诫,我拜托她把那只受伤的喜鹊带去了医院。完成简易的包扎后,心把它带了回来,还捎带着一个笼子。

“笼子是我送你的啦!不过真的要养吗?”

见我点头,心跟着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的吧,你可以照顾它,但它会死哦!”

对于心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我终究是没有放在心上。我想着该给它起个名字,但是因为年纪太小,词汇量实在是太匮乏了,所以我决定拜托心。

“名字?”她眨了眨眼睛,眼中闪烁着光。“叫‘福瑞’,怎么样?”

“福瑞?感觉好土呀!”

对于我的吐槽,心显然有点儿不开心,她双手叉腰地鼓起了脸颊。

“什么呀!这是英文名!”

“英文?”我对这个新词汇感到很是不解,“什么叫做英文?”

“是种古代语言。”心这么解释着,“在‘审判日’到来之前,英文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通行的一种语言。”

我怀疑地看着心,总觉得她可能是在骗我。

但她一脸认真的模样,让我最终选择接受。

“行吧,福瑞就福瑞吧!”

虽然年纪还小,但我开始承担起三份照顾的工作:照顾整天躲在书房里的爸爸;照顾动不动哭闹的小翼;还有就是照顾笼子里的那只“福瑞”。

心每天都会送来食物,顺便帮我干活,帮着照顾小翼,所以并不觉得累。

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去。

翼在长大,福瑞也是。

终于有一天,爸爸打开了那扇关了快大半年的书房的门,他满脸胡子地走了出来。

我当时正坐在地板上,专心致志地给小翼扎着辫子。

爸爸那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透出一种我从没有见过的亮闪闪的光。

“我找到了!丫头!”

他这么喊道,明明满脸的笑容,偏偏却流出了眼泪。

当晚,爸爸让我把小翼哄着睡着后,带着我出了门。

我们在夜色中,传过无人的街道,走出了城镇,一路向北,走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日常活动范围的尽头——弱水河边。

今晚月色很亮,银灰色的月光从我们头顶落下,落进那暗蓝色的弱水中。倒映着的光影随着水的流淌而变换着,粼粼波光在跳动。

下一秒,爸爸走进了弱水河里。

“爸爸!”

我害怕地捂住嘴,鼻子有些发酸,不受控制地想哭。

他转身,对着我笑了笑,水面反射的光晃动在脸上。

“没关系的小之,相信爸爸!”

他开始继续往前走,水越来越深,逐渐没过了胸膛。爸爸却完全没有停住脚步,转而开始游泳向前,越来越接近弱水河的正中央。

爸爸终于游到了弱水的正中,他在水中朝我挥着手。

就在我激动地朝他挥手回应的时候,爸爸沉了下去。

“爸爸!”

我失声叫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冲到了水中,但是水流的寒意彻底激醒了我,恐惧和悲伤同时填满了那小小的胸膛。

“呜呜,爸爸……爸爸你快回来!”

我哭成一团,弱水河的河面恰在我的膝盖处。借着月光,倒映出了我的脸。

世界是假的,弱水是假的,地狱是假的……

才不是假的!爸爸!才不是!

世界是真的!弱水也是真的!

我捂住脸,悲伤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肆意流出。

而就在我哭泣的时候,膝盖以下被水所浸泡的感觉消失了。我以为只是因为我太过伤心了,所以才出现了这样的幻觉。但是……

我听到了爸爸喊我的声音!而且绝不是幻觉!

拿开捂着脸的手,我看到了自己的膝盖,自己的小腿,还有自己的鞋。

那是一双踩在碎石上的一双红色布鞋,非常清楚,没有任何的遮挡物。

水,消失了。

我讶异地抬起头来,看到了站在弱水中央的爸爸。

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我看到了站在河底的爸爸!

弱水……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被分开了!

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条直通向弱水河彼岸的道路。

爸爸站在道路中央,他朝我用力挥着湿漉漉的手。

“我说的没错吧!小之!这是证据!”

他朝我激动嚷叫着,然后张开双臂。

“这个世界是假的!”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月亮好像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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