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一次的劳动课,老师组织我们到学校的自留地去拔草。
“啪!”
当我正低头专心把地上的杂草拔除时,一个泥球砸中了我。
好痛!
我捂着被砸疼的头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一番,想要找出罪魁祸首。然而凶手还没找到,第二个泥球又如期而至,精准地砸在了我的左脸上。
我被击倒在地,周围响起哄笑声。
“被诅咒者的儿子!回地狱去吧!”
哄笑声中,有个男孩发出尖利的叫声。那声音听起来特别像用钉子划刮木板的感觉,刺耳得很,让我只觉得恶心。
捏紧手里的杂草,我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
第三个泥球飞了过来,然而却并没有砸中我。
就在离我脸还有半米距离的位置,一只手先一步抓住了这团泥球。
我看着在我视线正前方的那只手,小巧却粗糙,布满了各种新旧不一的伤痕。
正当我好奇这双手的主人会是谁的时候,小手突然脱离了我的视野。下一秒钟,伴随着一声尖利的惨叫,人群中某个胖嘟嘟的男孩脸上炸开了一个泥团,他也应声倒下。
大家一下子骚动了起来。
“为什么欺负他?”
那只手的主人这么问道,而也就在其开口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看到一阵湿漉漉的寒意。
啊!原来是她啊!
借着白日的阳光,我真正看清了她的打扮:她整个人被一块破破烂烂的布裹住着,就连脑袋都被包进去了,看起来像一个深色的蚕蛹。背影单薄而瘦弱,身材却显得高挑,比我足足高出大半个头。她把我护在身后,像一堵墙。
“为什么……欺负他!”
和昨天一样,她的声音在颤抖着,是生气吗?但她为什么生气呢?
显然是被问话者的气势给吓住了,那群家伙竟然都没有转身逃开。
“因为他爸爸和姐姐去了地狱……”
终于有个胆大的姑娘抢先作了回答。
“地狱?”追问的语气透出丝困扰。
“他们一家三口都想着要渡过弱水!”
又一个小个子男生补充道,他的发言吸引了问话者的视线。小个子男生赶紧躲到了人群后面,继续嘟囔着,“弱水的那边是地狱!到那边去的人都会被诅咒!”
语气中的恐惧渐渐被愤怒所取代,或许是愤怒给了这家伙勇气。他不在躲闪,而是勇敢地站了出来,“这家伙是从地狱那边回来的人!他是被诅咒的!他的爸爸!他的姐姐也都是被诅咒的!”
他发出绝望而愤怒的吼声,小脸变得通红,尾音带上了一丝哭腔。
“这就是你们欺负他的理由?”
当那个蚕蛹一样的家伙再次提问时,她的声音不再颤抖了。非常的平静,平静到有些低沉,像凝固不动的水。
隐藏进破布后的手重新出现的时候,多出了一个小小的暗灰色盒子。
她手举着那个小盒子,对准了不远处的一颗树,一道浅白色的微光。
轰!
巨响。
微光击中树木的下一秒,整棵树应声炸裂,像一株被吹散的蒲公英。
数不清的木屑四散飞出,接着又漫天落下,噼里啪啦,像是在下雨。
在所有的木屑全部完成掉落后,周围一下子变得好安静,只有那空气中忽浓忽淡的焦灼气味,在证明着这个世界还在运转,而时间也还在继续流逝。
安静。
短暂的安静。
最终还是被大家的尖叫声和哭喊声给打破了,所有人开始四散逃窜。
“需要我拉你吗?”
她在我身前蹲下身来,凝固不动的水重新开始流动了,温柔的语气。
“不要怕,以后没人会欺负你了,小翼。”
那布满伤痕的手摸了摸我的脸,手掌非常的粗糙,有点儿像树皮。但却更像她方才的语气——是流动的水,非常的温柔。
“你是谁?”
一声尖锐的责问也问出了我心底的困惑。
老师们循声聚集了过来,是警惕的目光。
“你到底是谁?你手里的又是什么东西?”
“先回答第二个问题。”
她起身,抬起手,露出掌心中的小盒子。
“这是‘武器’。”
“武器?”
老师们相互看了看,露出了困惑的目光。
“简而言之,是能杀人的东西。”她停住,沉默了数秒,而后用再次凝固起来的低沉语气补充道,“能轻而易举的杀人。”
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包括我。
“第二个问题,我是谁。”
她收起小盒子,摘掉破布般斗篷的帽子。
风吹过,短发浮动着,像弱水里的水草。
“说名字的话你们应该也没印象了。”
就在说话间,风也把她身上的气味朝我吹了过来,是尘土的气味。
“不过可以用你们的习惯来称呼我。”
她每说一句,都会有意无意地停顿好一会儿,像是在酝酿着语句。
“和这孩子一样,是地狱归来之人。”
低沉的语调在风中散开,飘远,最终消失的刹那,我清楚注意到惊慌的表情彻底冻结在了所有老师的脸上。
又是短暂的沉默,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到一位老教师突然颤抖着喊出了一个在我听来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云之……
那名字像是钥匙,一下子打开了老师们原本还冻结着表情。
“是云之!?”
“真的是小云之吗?”
“你没有死吗云之?”
“你父亲在哪儿啊?”
老师们进一步围拢了过来,惊惶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讶异和欢喜。
一个女老师把我从地上给抱了起来。
“小翼!是姐姐呀!是姐姐回来了!”
好奇怪,她的声音也开始发颤,而且比那个老教师颤抖的更厉害。
我先看了看那个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的女老师,她的眼里闪烁着光。
在将视线转到被称作“云之”的少女身上,她的眼里也闪烁着光。
就在我困惑为什么这些人都哭了的时候,那少女却一把抱住了我。
“小翼,我回来了……是姐姐呀!”
她在我耳边这么说着,声音哽咽。
那同样是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拥抱。
但是和姐姐……和那个身为神明的姐姐不同。
这个拥抱里我闻不到那种如同梦境般的香味。
——我只是闻到一种尘土的气息。
学校的休息室里,她坐在我身前。
“你见过鸟吗?小翼。”
放下茶杯时,她突然这么询问道。
“见过。”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着。
云之点了点头,“你只见过麻雀喜鹊吧,还有……”
“还有麻雀和鹌鹑。”我补充着。
云之再次点头,脸上浮起了微笑。
她将视线移向了窗外,湛蓝通透的天空就像一幅风景画,镶嵌在暗红色的窗框之中。飘动的白云层层叠叠,很轻。
“在外面的话有着各种各样的鸟。”
“外面?”
显然并没有在意我的困惑,她收回视线,食指轻轻敲击杯沿。
“大的小的,黑白的彩色的……各种各样,都在天空里飞着。”
敲击杯沿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她注视着我,视线深沉如表情。
紧接着,用同样深沉的语气补充了一句,“飞在真正的天空里。”
飞在真正的天空里?
我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只好傻乎乎望着她的表情,期待她在说些什么。然而她却只是低头叹了口气,再次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彼此间又陷入了沉默之中,我努力寻找话语。
“爸爸他在哪儿?”我问出心头许久的困惑。
喝茶的动作停住,茶杯停在了嘴边,暗红的茶水泡着她的唇。
“死了。”
云淡分清却又干净利落的回答,听不出悲伤。
她又一次地放下了茶杯,转而认真地看着我。
“我是来接你离开这里的,小翼。”
“离开这里?是要离开这个镇子?”
她点头,“更准确的说法是离开这个世界。”
又是一句无法理解的句子,我越来越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可是姐姐说我们不能离开这里,弱水的另一边是地狱。”
在听到“姐姐”这个词汇的时候,她的眉毛分明动了下。
“是谎言。”
她抿着嘴,锁住眉头,眯起的眼睛变得狭长,目光寒冷。
“都是那个女人的谎言,她不是你的姐姐,我才是,翼!”
她的双手同时在颤抖,紧接着,整个身子也颤抖了起来。
“她是假的!就像这个世界一样!都是假的!都是谎言!”
喊声在不大的休息室里回荡着,来回撞击着周围的墙壁。
边上的门打开了,姐姐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中。
她的脸上仍旧是柔和而温暖的笑容,一如既往。
“你回来啦!小之!”姐姐走了过来,抓住了云之的手,将那只布满伤痕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真好呢,你终于回来了呀!”
“心……”
云之喃喃道,她冰冷的目光中透出复杂的情绪。
“啪!”
云之甩开了姐姐抓着她的手,将双臂藏回斗篷。
“我回来拆穿你,心。拆穿你这个伪造的神明!”
云之站直身子,对着姐姐这么说道,语气冰冷。
“和这个伪造的世界!”
她吐出一口气来。
透着分明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