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凉而光滑的感觉。
像盥洗室的玻璃镜面。
微凉。但却并不冰冷。
这份触感究竟是记忆?亦或是梦境?
醒来。我发现自己正傻傻地举着手。
张开的五指像是在凭空抓取着什么。
阳光从指缝间滑落,在我脸上投下点点光斑。
剔透的湛蓝悬在眼前,似乎很近,似乎很远。
太阳西斜,天空染成了黄色。厚薄不一的云折着温暖的光,洒落在我身上,只觉自己快融化在这片柔软的草色中了。
看起来应该是又逃课睡了一个下午。
后颈被草尖触得发痒,我翻了个身。
一张少女的脸毫无征兆地映入眼中。
“哇!”尖叫过后,我定了定神,才发现那是张熟悉的面孔,“姐姐?!”
姐姐蜷缩着侧卧在我身边,像初生的婴儿。她闭着眼睛,小巧的唇吐出不急不缓的呼吸。或许是被我的尖叫声吵到了,姐姐皱紧的眉头松开,眼睑也慢慢开启,露出了那天空般明亮而剔透的眼睛。
“午安!小翼!”她慵懒地揉着眼睛,语气却很是轻快,听不出丝毫倦怠。
“……你怎么来了呀?”
姐姐坐起身,仰望天空,嘴里嘟囔了一句,“呀,都这么晚了啊!”可能想起了我刚才的提问,她转身笑眯眯注视着我,“我来找你呀!”
“……是来抓我回去上学的吧……”
“不是哦!”她摇头,重新躺回到草地上,满含笑意的目光凝结在我的脸上,“我呀!只是想来看着小翼!就像现在这样!”说着姐姐伸手戳了戳我的脸。
“……”
“看了好久好久,看累了才睡着的。”姐姐侧躺着用手支起脑袋,欢快地点了下头,又重复了一遍,“我呢!一直在看着小翼!就像现在这样!”
“……”
阳光好像突然变强了,只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儿发烫,我赶紧坐起身来。
“天、天好像要黑了!”直觉告诉我得赶紧转移开话题,“我们回家吧!”
我从草地上爬起身来,姐姐也站了起来,她弯腰拍掉连衣裙上的草屑和尘土,嘴里不停嘟囔着“衣服脏了好麻烦呀!”“还是床上睡得舒服”之类的抱怨。
沿着小路往回走,远处的城镇被斜阳映照成了蜂蜜色。
而当我们路过农田的时,发现刘大叔正在给水稻驱虫。
他背着老旧的药水桶,右手用力摁着压杆,药水从左手的喷枪中洒出,是一片片薄薄的水雾,转瞬即逝。空气中则残留下刺鼻的味道。
“大叔!要少用农药哦!”
姐姐停住脚步,朝已行到稻田中央的大叔用力挥着手。
刘大叔显然是注意到了姐姐的喊声,他停下喷农药的动作,摘下大大的遮阳帽,朝着我们挥舞示意,“放心啦!农药都是用水稀释过了!绝对没问题的!”
姐姐的双手在胸前合十,她朝着大叔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叔举起帽子扇了扇风,他的目光滑到我脸上时,笑容凝结,笨重的嘴唇不自然地动了动。因为距离太远,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我依旧可以猜到他刚才说了什么——被诅咒者的孩子。
是的,他这是在说我。
不是诋毁,只是陈述。
“这几天雨有点儿少哦!”大叔把视线移回到姐姐身上,他再一次挥了挥手里的帽子,对姐姐喊道,“可以的话,麻烦您多下点儿雨吧!”
“没问题,马上就给你安排!”
姐姐合十的双手拍击了几下,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
击掌声才消失,大叔上方的天空便突然灰掉了一片。
和周围金黄的云色形成鲜明对比,灰暗的天空中,乌云攒聚,闪烁着浅白色的电光。而也就轰隆隆的雷声划过的瞬间,雨随之落了下来。
以大叔所在稻田周围的水沟为界,雨水精准落进稻田中。
而站在小路上的我和姐姐仍就沐浴着阳光,并未被淋湿。
“哇!太早啦!至少也请等我回家了再下雨吧!”
大叔抱着药水桶,狼狈窜出那愈发密集的雨幕。
姐姐脸上的表情沉淀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不用客气刘大叔!给你下个两天应该够了吧!”
她这么说着,朝已经跑远的大叔用力挥了挥手。
“还有!小翼可是我的弟弟哟!不许欺负他呀!”
姐姐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揽入她的怀中。
我们静静站在小路上,看着身前的雨幕,所有的雨水都精准落入了刘大叔的那片稻田中,没有任何的浪费。头顶的雷声隆隆作响,电光依稀闪烁。
而远处,太阳正好半落在地平线上,变成了一个精巧亮眼的半圆。
姐姐紧紧抱住我,用下巴抵着我的头,嘴里则嘟囔着“小翼小翼”。
她身体像棉花一样的柔软,而且是被太阳晒过的棉花,非常温暖。
即便如此,我依旧能清楚感受到我们间存在的无形却巨大的隔阂。
因为我只是个整天翘课、爱睡懒觉的普通小孩。
而姐姐她……却是维系庇护着这个世界的神明。
——唯一的神明。
当雷雨云团漂浮到小镇上空时,它已变得巨大。
镇子融进了一片阴沉沉的暗色中,雨落了下来。
滴滴答答落在屋顶的琉璃瓦上,声音很是清脆。
“小翼!我来给你变一个魔术!”
晚饭后,本来正在收拾餐具的姐姐突然举起了手里的筷子。她用双手掌心抵住筷子两端,嘴上装模作样地念着咒语。
“呀!”
她突然大叫一声,双手紧抱成拳,筷子则消失不见了。
“怎么样!”姐姐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是不是很神奇?”
“这有什么的,姐姐毕竟是神明呀!”
姐姐噘起小嘴,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追问着“所以呢”。
“神明的话,把某样东西便消失,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才不是呢!”她的嘴撅得更厉害了,完全是小女孩闹别扭的模样,“你是不是觉得对于神明来说,可以轻易把任何东西都去变消失掉?”
“难道不是吗?”我有些奇怪地反问道。
“当然不是啦!”姐姐摇了摇食指,再将指尖抵在了我的胸口,用一种吟诵般的语调念出了一个陌生的词汇——“信念。”
她朝着我摇了摇头,语调如故地解释道“神明没有办法抹除‘信念’。”
说完,姐姐发出一阵浅浅的叹息声。
我没有去追问姐姐什么叫做“信念”。
此时,比起去扩充自己的词汇量,我更在意明天上学的时候,该怎么去跟老师解释自己的逃课行为,“可以的话,能不能把我的老师变消失掉,姐姐?”
“当然不行!”纤细的手指用力戳着我的胸口,姐姐朝我吐了吐浅粉色的小舌头,旋即便露出那恶作剧一般的笑容。
雨还在下,到处翻滚着湿气和雷声。
这场雷雨一直下到后半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被雷声吵醒的我从床上爬起,准备去接杯水喝,这才发现自己的被子拱起来了一块。掀开被子我发现,姐姐像猫咪一样蜷缩着躺在我的床上。
我很想把她喊醒赶走,但我知道那绝对是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她会用“打雷好可怕!”这种分明是借口的借口来搪塞我——明明下雨打雷都是她在控制的!
帮她重新盖好被子,我悄悄爬下床去,下了楼,摸索着想给自己倒了杯水。
然后……我摸到了一只冰冷潮湿的手。
“呜哇!”我惨叫一声,连连后退,寒冷的湿气扑面而来。还没来得及让我喊出第二声,那只冰冷潮湿的手已经抢先一步捂住了我的嘴。
“安静!”黑暗中传来的,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她湿漉漉的身子紧贴着我,把我整个人死死压在了墙上,“不要出声!”她再次警告着,语气有些颤抖,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寒冷。
我赶紧点头,她显然感受到了我点头的动作,慢慢松开了手。
她挪开紧贴着我的身子,但我的睡衣已经湿了,寒意让我连打了几个哆嗦。
“你是谁?”
“嘘!”
她示意我闭嘴,我们一起站在黑暗中,距离近得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声,甚至于可以感受到彼此身上湿衣服所带来的寒意。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屋外路灯射进来的微弱光芒,我依稀看清了她的脸——干净利落的短发和清秀精致的五官,看起来有些莫名帅气。
而且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张脸好像有点儿眼熟?
“你是?”我下意识想问清她的身份,但想到她刚才示意我噤声的动作,于是我选择继续闭上嘴。
她眯起的眼睛变成狭长的形状,透出隐隐的光来。
“小翼……”
她突然喊出我的名字,让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我来见你。”
声音在颤抖着,虽然站得很近,但听起来却很远。
“来接你走。”
这么说着,她的眼角突然溢出一丝亮晶晶的东西。
是眼泪吗?
一道闪电。
电光在刹那间照亮了房间,同时照亮了女孩的脸。
“小翼!”
房间重归黑暗,楼上则传来了姐姐呼唤我的声音。
女孩像受惊的野猫般灵巧跳出窗外,隐入夜色中。
雷声姗姗来迟,透过那大开着的窗户填满了屋子。
“怎么了啊小翼?呀!你身上的衣服怎么湿了啊!”
姐姐打开客厅的灯,注意到了我身上湿透的衣服。
寒意却在提醒着我。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并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