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被“牆”切割成了兩半,正如這個世界一樣。

記憶中我原來的家應該在城西,也就是“牆”的另一側,至於我今天為什麼會留在城東,又為什麼留在“此側”的世界,我不記得了。

只知道從“牆”落下那天起,我便成了孤兒。

十年來,無論是養父還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都對我非常好。

至於我究竟是誰?我叫什麼?我又為什麼會留在這一側的世界?

我不知道。

記憶中唯一殘存的線索,是那嵌入“牆”中的摩天輪。

而此刻,我解密自己身世的行動只能暫時終止了,因為我正懸掛在五十米的高空,像一個巨大的人形風鈴。而牽引著我,讓我沒有摔成肉泥的——是一支纖細瘦弱的手臂,手臂的主人是年紀看起來比我還小的少女。

她用乾淨的目光注視著我,瞳中倒映著月色,也清楚倒映出我的驚慌。

“抓住你啦!”

少女語氣輕快地眯起眼睛,露出可愛的笑容。

她突然伸出另一只手,一併抓緊了我的胳膊。

在我慶倖著,以為她就要把我拉上去的時候。

她卻直接跳了下來!

我們倆一起在地心引力的牽引下,以自由落體的姿態朝地面墜去。

“媽呀!”

我驚叫著,耳邊是呼嘯的風聲。恐懼的刺激讓沉睡的記憶有所復蘇,毫無徵兆,腦中莫名出現一張美麗的容顏,帶著淚。

“!?”

下墜時產生的風拉扯著少女烏黑的長髮。

在少女的身後鋪展開天使般的黑色羽翼。

不再有頭髮的遮擋,清秀的容顏呈現在我眼前——與方才腦海中出現的那張滿是淚痕的臉,在一瞬間完美重疊在了一起。

這張臉?

我見過!

下墜勢能突然消失,連同耳邊的風聲一起。少女也懸浮在距離我上方約一米處的位置,依舊緊緊抓著我的胳膊不曾鬆開。身後的長髮重新慢吞吞垂下,像天使斂起了自己的翅膀。

這是……到天堂了?

沒給我思考處境的時間,背部接觸到了紮人的草地。鑲嵌摩天輪的暗灰色牆體,像泰坦巨獸一樣矗立在我身前。月色漸漸明晰,是涼涼的淺銀。

少女光著身子,雙手摁住我的雙肩,長髮垂落,發梢在我臉上。

“你見過我?”我問道,她沒有回答。

“那我見過你嗎?”她依舊沒有吱聲。

“……算了……”我起身,把她從我身上推開,移開不知該放哪兒的視線,從背包中找出我的外套扔給了她,“先把衣服穿好吧!”

少女鴨子坐在草地上,外套剛巧蓋住了她下半身的關鍵部位,她低頭看了看外套,又抬頭看了看我。

“我好像見過你,但我有點兒記不得了。”

她一邊笨拙地把外套穿上,一邊繼續用輕快的語氣和我對這話。

“和我一樣……”

“什麼?”她把長髮從外套中扯了出來,像拋漁網一般用力朝身後拋開,散開的發絲帶出淺淺的風,是一種不知名的香。

“失憶。”

我指著自己的額頭。

“因為受了驚嚇,所以有些事情會忘記。”

她點頭,臉上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但多少還記得一些的。”

我仰起臉,壁畫般的摩天輪填充了我的視野。

我關於“牆”落下後的最初記憶,是身穿迷彩軍裝的養父,把我抱出摩天輪的轎廂,帶著我爬上了早已等候在外的雲梯。

為什麼我在轎廂裏?轎廂裏又究竟發生了什麼?

“咕嚕嚕……”

奇怪的聲音響起,我收回視線,望向了少女。她看了看捂著肚子上的手,又看了看我,然後露出一種貓咪般的笑容。

一閃而過的畫面告訴我,這應該是我見過的臉;而直覺更讓我覺得,這張臉的主人或許是我失去“記憶”中的一部分。

於是我打消了把她送到“牆”研究院,順便換點兒“生活積分”的打算。

“在我想起你是誰之前,就先住我家吧!”

對我的提議,少女開心地點頭表示贊同。

她從地上爬起,偏大的外套遮住了腿根。

“你會想起來嘛!”

“你說什麼?”

“我有點兒希望你想不起來!”

“……為什麼?”

“嗯!”她豎起右手食指,按住下唇,思索了一陣,“可能是因為我覺得挺喜歡你的吧!”她滿不在乎地說出“表白”般的話語,“因為喜歡你!所以希望你想不起來!這樣就可以一直住你家啦!”

高舉起雙臂,做了一個“萬歲”的歡呼動作,外套的下擺因之被向上拽起,露出雙腿間的隱隱春色,嚇得我趕緊轉過身去。

“我們一般不會隨便對別人說這種話的。”

臉好熱,因為我剛才突然意識到,雖然可能只是“無心之言”,但事實是:活了十五年,我第一次被表白了?!

“為什麼?”

這次輪到她在我背後提出困惑。

“因為……因為‘喜歡’是很複雜的。

”我低垂下頭,喃喃道。

“比‘討厭’要複雜太多。”

我慶倖她沒有繼續追問為什麼,因為就算她再繼續追問下去,我也給不出更深刻的答案了。找來我藏在灌木叢裏的自行車,讓她坐穩在後座,我載著她回到了那個本不屬於我的家。

我找來林楚的衣服讓她換好,又從冰箱裏取出“食品配給包”,順便從冷凍櫃裏取出“速凍雞蛋”,為她煎了個荷包蛋作加餐。學著林楚對我的樣子,我把加熱好的“配給包”連同荷包蛋推到她的面前。

“請慢用。”

我的“用”字還沒說完,她已經抓住“配給包”吸食了起來。

“哇!這個好難吃!”才吸了一口“配給包”裏的流體食物,她就差點兒全給吐了出來,用略帶哭腔的聲音追問道,“為什麼要吃那麼難吃的東西?”

“因為是戰爭時期。”

“戰爭?”

她眨了眨眼睛,就在我以為需要跟她解釋一下“戰爭”這個辭彙的含義時,她卻搶先一步追問道,“和誰?”

“和美國。”

我隱約覺得,這傢伙對於世界的認知程度似乎比我想像的要深,“‘牆’落下後,我們國家被一分為二,超過80%領土和超過60%的人口,被分隔到了‘牆’的另一側,由此造成了嚴重的資源短缺。自從‘第三次破牆計畫’失敗後,中美合作關係破裂,為了爭奪資源,戰爭已經持續三年了。”

“怎麼想都打不贏的吧!”

她或許已經習慣了流體食物的味道,一邊**著“配給包”,一邊用一種事不關己的語氣道,“美國的話應該沒有被分隔開吧!那就等於是在用三分之一的國力去對抗整個美國,怎麼想都打不贏吧!”

我皺起眉頭,並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

的確,雖然新聞整天報導說“人民軍隊高歌猛進!打倒美帝國主義指日可待!”但從質地越來越稀的“食物配給包”就不難看出:戰爭形勢顯然並不樂觀。

在這麼下去,可能用不了多久,美國軍隊就要突破“太平洋中線”,在本土登陸了吧。

戰爭的失敗雖然讓人不甘,但對我來說卻也並不重要,至少不是最重要的:於我而言,找回記憶顯然比保衛家國更有意義。而之所以還多少關注著戰爭的進程,只因為身為軍人的養父此刻正在前線,而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也作為“預備役”在軍隊機關工作。

托他們的福,身為“軍人家屬”的我可以分到更多的“配給”,還有機會分到“速凍雞蛋”“水果糖”之類的“特殊配給”。

“我吃完啦!”她用著不知從哪兒學來的禮儀,將筷子和包裝袋在餐盤中擺好,朝著我雙手合十,笑眯眯地聳了聳肩,“感謝招待!”

把餐盤推到一旁,我覺得應該和她好好談一談了。

“問題一,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嗎?”

不出意外,她果斷且迅速地搖了頭。

“問題二,你的生活常識是哪來的?”

“常識?”

她一臉困惑地偏著腦袋。

“比如穿衣服,還有用筷子,而且你也能理解什麼叫‘戰爭’,是誰教的嗎?”

她嘟著嘴繼續搖頭“本來就有哦!”這麼解釋著,輕輕戳了下自己的額頭。

“……最後一個問題,你的目的是?”

她睜開眼睛,瞳中倒映著我的困惑。

我原以為她可能要再次選擇搖頭。

她卻賭氣般地將雙手“啪”的拍在桌面上,偏著腦袋,長髮因之從肩頭滑落,垂在胸前擺動著。再次眯起眼睛,臉上出現一種有些彆扭的笑容。

“我的來這兒的目的是……”

語氣有些誇張,就像是在朗誦。

垂落在胸前的長髮停止了擺動。

她看著我笑眯眯地给出了答案。

“是審判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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