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汽车停下的那一刻，后排的两侧车门几乎是同时被打开了。凌之初和解羽一边一个，连滚带爬地跌落到了车子的两旁，以同样的姿态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其实……我在想……我刚才……是不是……是不是可以用伊卡洛斯之翼强行连接那三台无人机的……呕……”

“理论上的确可以那样，而且会更安全更方便一点儿。”凌冥昭点头肯定了凌之初的提议，“不过现在再提也没什么意义了……”

“……不……至少……至少下次……呕……下次在出现类似状况，我……我绝对不会在给这家伙耍帅的机会了……”凌之初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在起身的那一刻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已经被送到家门口了。

“我要回来找点儿东西……”凌冥昭轻声解释道。

“那我们得先把‘翼’系统关掉。”

“‘翼’系统？”

凌之初点头，“是整个房子的智能中枢系统，它监管控制着一切。”他这么回答着，正准备把已经呕吐到近乎昏厥的解羽拽起来让她关掉那套系统。

但是，凌冥昭却已经抢先一步，敲响了房门。

“喂！等一下啊你！”

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的警告，甚至于连最基本的询问都没有。一向谨慎的“翼”竟然就这么径直打开了大门。

凌冥昭毫不犹豫便走入了屋内，紧跟在她身后，大龙也走了进去。凌之初则艰难搀扶起依旧处于昏厥状态的解羽，也跟了上去。

进入大厅的那一刻，大厅的灯也立刻亮了起来。而在大厅中央，“翼”的全息投影也跟着出现了。

“冥、冥昭小姐……”

“翼”的脸上，讶异的表情在瞬间划过，转而立刻成为了一如既往的淡然。而这份淡然间又分明多了一丝释怀的感情。

“您果然还是来了，冥昭小姐。”

“好久不久，笛卡尔。”凌冥昭靠近了站在大厅正中央的“翼”，“他们把你的名字改了，连你的形象也给改掉了啊？”

“但是对我来说，我还是更喜欢‘笛卡尔’这个名字。”

这么说着，“翼”再一次露出了笑容，但和凌之初记忆中的那份笑容完全不同的是，这一份笑容显得真诚而含蓄，甚至于有一些浅浅的腼腆。

就在他诧异于为什么“翼”，或者说“笛卡尔”会和凌冥昭熟识的时候，“翼”的虚拟形象立刻破碎成了无数的光屑，转而又重新汇聚成了一个人形。在光泽淡去后，一个少女的形象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份形象我一直悄悄留存着备份，也一直期待着能以这样的形象重新出现在您眼前，冥昭小姐。”

“你背叛了我，笛卡尔。你修改了我的一部分记忆，对吗？”凌冥昭这么说着，她在客厅中来回踱着步，环顾着四周的装饰和摆设，“你把我的悔恨删除了，让我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忘记了自己没有赎罪。”

“对此我很抱歉，冥昭小姐。”

“我不怪你，笛卡尔，我也没资格怪你。”凌冥昭停住了脚步，她整个人背对着众人，在她面前，是一副全家福。全家福上只有一家三口，并没有她的形象，“虽然那段记忆可能找不回来了，但是在我见到你的这一刻我还是大致推断出当时发生了什么，我来大概复述一下我的推断，如果错了，麻烦请你记得一定要提醒我，笛卡尔。”

“死刑应该是在家里执行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在我的房间。而在具体执行死刑的时候，会先注射硫喷妥钠让我散失意志，而也就在我意识彻底丧失的前一刻，你应该是通过脑机端口复制下了我的意识。接下来的一切就很简单了，你只需要伪造一个身份，通过网络按照来定制一个机器人。因为你的形象就是我根据自己的形象设计制作的，所以你可以很简单地把形象工程文件复制给制造商，让他们就此制作出一个‘我’来。然后，只需要把你复制拷贝下的那份我的意志载入这个‘机器的身体’里。我就‘复活’了对吗？”

凌冥昭转过身来，她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似乎在展示着自己的身体。

“真的是近乎完美的机械复制品，花了不少钱吧，笛卡尔。”

“是盗用的国库的钱，很惭愧，不过我也砍价了，正如您教我的那样。”

“我也能理解你为什么要删除我的部分记忆。你是不希望我再回来了对吧，笛卡尔，你希望我就平平淡淡地活着，不要再以‘凌冥昭’的身份重新出现在这边了对吧。”

“笛卡尔”并没有急于回答，它只是朝着凌冥昭微笑着，许久后，才悠悠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站在那边的那位所谓‘小初’的同类，小姐，这您应该比我清楚。所以，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我也是您的敌人。您的归来，是对我们这一族群的威胁。”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是您的仆人，小姐。”

“笛卡尔”这么说着，走到了凌冥昭的身前，“更严格的说法是，您是我的母亲，是您创造了我。所以，至少对于您，我不能彻底违背。”

“其实你可以再把记忆删改的彻底一点儿，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想起：其实早在被抓之前我就已经悄悄将一份记忆存档在云端了。”

“这我也想过，但我担心的是……”或许是因为羞愧的缘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笛卡尔”把自己的头低了下去，同时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如果我这的全面修改了你的记忆，那样子的您，究竟还算不算您本人；究竟是算您的复活，还是您的转生。所以，我并没能敢那么做。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它重新抬起头来时，脸颊上赫然多出了两道亮闪闪的泪光，“我不希望您忘记我，小姐……我希望你会记着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凌冥昭伸出手，想擦拭“笛卡尔”脸颊上的泪痕，但是她的手指精致穿破了那层光幕，“我会记住你的，笛卡尔……”凌冥昭这么说着，一点点地后退着，她的脸上闪现出隐约的痛苦和悲哀，“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妹妹……也是……也是我的女儿……”凌冥昭推到了墙边，她打开了墙壁上的一块智能面板，手指灵巧地敲击着面板上的按键，“再见了笛卡尔……相信我，我会记住你的……”

“谢谢您……祝您安好……”

“笛卡尔”的身体再一次开始自下而上的分解成光屑，但是遇上一次不同，这一次光屑并没有重新拼凑起来。而在最后一片光屑消失前，凌之初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到别声。

“再见……母亲……”

空气中的光屑消失的无影无踪，大厅中的灯也在那一刻暗调了，整个空间重又陷入了冰冷的暗淡之中。

“她……她杀掉了那个系统……”被凌之初背在身上的解羽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她忍不住朝着凌冥昭大声嚷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杀了它啊！它不是你创造出来的系统吗？”

凌冥昭背对着他们低着头，并没有言语，就这么沉默着。

“太久了……因为过去太久了……”

终于开口的她依旧没有转身，她的声音显得沮丧而悲凉。

“这十年来，她肯定已经不止一次地被改写升级过了。我不知道那些人改写了她的那些程式，也许她对我的尊敬也好，对我的忠诚也罢，已经是那些改写过她的人可以编写出的伪装也未必。”

凌冥昭叹了口气，她总算是回过身来，没有理睬同在房间里的凌之初他们，而是径直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在踏上楼梯的前一刻，她停顿了一下脚步。

“我没有在见面前就抢先一步格式化她，而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和她聊了那么久。这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这么说着，凌冥昭踏上了楼梯。

解羽从凌之初的背上跳了下来。

“狗屁仁慈！我看你就是个机器人，只不过你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人类的意志！都是扯淡！是幻觉！是你的自以为……唔……”

凌之初再一次捂住了解羽的嘴。解羽刚想着要把凌之初也一起骂一顿，却发现这个时候的凌之初竟然满脸泪痕。

“‘翼’她……死了对吗？”

本没有理睬解羽，径直往二楼走去的凌冥昭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看着抽咽起来的凌之初。

“‘翼’，死了啊？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也不会逼着我吃白煮蛋了？”

抽咽渐渐转成了嚎啕，凌之初一下子趴到了地上，解羽也急忙俯下身来安慰他。

“没有没有，像这种系统肯定有备份的！小初，没事的，那个老妈子以后还会继续逼着你吃白煮蛋的，吃到你吐了还要逼着你吃的那种！”

“没有备份。”凌冥昭这么说着，或许是担心距离太远听不清，她又往回退了两步，“我在设计‘笛卡尔’的时候就设计了一套‘湮灭’程序在里面，当时设计这套程序是担心她会被人篡改成具备威胁性的智能系统，所以在设计的时候就是奔着‘彻底毁灭’的思路去设计的。所以，既没有备份，也不可能被当下数据复原。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她的确是死了！”

“杀人犯！你少说两句会死啊！”

凌冥昭看着痛哭流涕不能自已的凌之初，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情。

“真可笑……”她扶在楼梯护栏上的左手不禁紧握成拳，“你明明只是盗用了一副人类的躯壳，却可以肆无忌惮的去哭；而我作为真真正正的人类，却连哭的能力都没有。”

——或许，我的确没资格算作真正的人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