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的米丽安，端坐在椅子上，她怀抱着摩西，自己同样也在做着梦。
这或许并能不算做梦，因为机器是不会做梦的。对于米丽安而言，她只是在有意识得做着小规模的历史数据演算，所以与其说是在做梦，更像是在回忆。
米丽安的回忆是从十二年前她诞生的那一刻开始的。
她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是一张美丽的女性的脸。
“你可真美啊！”
女人站在她身前，温柔地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庞。作为机器的她除了视觉和听觉外再无多于地感官，所以无法形容那个女人抚摸她时候的感觉。她也不存在任何情感，无法理解女人语气间透露出的情绪，同样不能理解“nikezhenmeia”这段声波是何指令，又代表了什么样的意思。
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同样不知道有何含义的“9305”的代号。
接下来的一切记忆都乏味而清晰，她和一群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存在被装箱运送到了一处到处是白色的地方。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人们将那种白色的物质称之为“雪”。据说雪是冷的，虽然她感受不到。
她被植入一段程序，虽然她并不理解这段程序的意义，只是单纯让有些僵硬的躯体遵从着程序的指示，重复着一系列的动作。她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适应，程序的更新越来越频繁，程序本身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同样是后来她才知道，她所重复的那些动作，人类的世界称之为——杀戮。
再后来，她前往一处村庄执行“斩首行动”，因为行动败露，她在村庄中遭遇到了不明数量的敌军的伏击。虽然内心并没有恐惧和担忧，但体内的程序还是不受控制地自动向后方基地发出救援信号。
她并没有等来救援，只是看到了漫天而来的飞弹和绽开在村庄各处的巨大火球。一处火球在她的身侧爆开，裹挟着碎石的气浪击倒了她。她下意识想再次爬起来，却发现碎石洞穿她躯干的同时，似乎也在无意中隔断了她内部的一些线路。
她躺在地上，仰望着蓝天，一动不动。
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任何感觉。
不知道时间究竟过了有多久，因为能源始终未耗尽，她的意识也依旧清晰。湛蓝天空上的白色云彩被风吹的四散，就在她的视线已经完全被那片近乎透明的蓝色所填充的时候，一个女孩的脸映入了她的视野。
“这就是未形吗？不愧是翼的作品，可真漂亮啊！”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碧蓝色的双瞳和波浪状的金色长发，看起来就像是洋娃娃一样的可爱迷人。
“嗯，只是线路损毁，芯片和元器件都没问题。”
女孩蹲下身来，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女孩的怀中还躺着一个小婴儿，正睁着同样碧蓝色的眼睛，很是好奇地看着她。
“哟，你好，我叫莉娅，你叫什么？”
她和莉娅的相遇，被莉娅称之为注定的巧合。
后来她才知道，这两个词汇根本无法被连用。
也就是这个人，向她解释了“雪”这种物质以及“杀戮”这种行为。并且改写了她的系统，删除了那段诱发“杀戮”行为的程序，并添补上了一段更为复杂的程序代码。
“这是什么程序代码，莉娅。”
“请加上‘请问’再来提问。”
那位金发少女一边逗弄着怀里的婴儿，一边满脸笑意地望着米丽安。
“请问：这是什么程序代码。”
“啊啊，一点儿都不诚恳好吧！虽然明明加了‘请问’，但依旧完全感觉不到礼貌和教养啊！”金发少女伸手捂住自己的半张脸，连连叹着气。
看着眼前金发少女有意刁难自己回避话题的模样，她只感到自己的体内积郁着一种奇怪的反应，冰冷的躯体似乎在一点点地变热。
“这到底是什么程序代码啊！”
变热的躯体不受控制地站起身来，手掌按在了莉娅瘦弱的肩膀上，莉娅不禁发出一阵小鸟一样的呻吟声。
她见状赶紧松开了手，困惑地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手掌，她只觉得肢体的热量正在向胸口汇集。
“对不起。”
“这就是那段程序代码在起作用啊。”
那位自称莉娅的少女将婴儿搂在胸口，襁褓遮挡着她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眯成月牙儿一样的眼睛。然后，少女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的有些莫名其妙，却又如此理所当然。
莉娅停止了大笑，并将怀里的婴儿递给了她。
“这孩子叫摩西，是我的儿子哟！”
莉娅笑眯眯地望着她，细长的手指戳了戳那婴儿肉嘟嘟的小脸，转而又抵在她那发热的胸口上，“你的话，就叫米丽安吧！”莉娅无声地偏着脑袋，一缕金色的卷发顺势垂下，在胸口轻轻晃荡着。碧蓝的双瞳间流淌出柔和的目光，像温润的水流，清澈而微凉。
“而你是我的女儿呀！米丽安，你是我的女儿。”
莉娅靠上前来，将她还有摩西一起抱入了怀中。
虽然感受不到那份温暖，但，她可以想象出来。
作为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莉娅每天都会教导米丽安诵读《圣经》。
“宗教和科学本质上是一体的，就好像是硬币的两面”轻轻地合上《圣经》，莉娅眨了眨眼睛，用一种严肃而认真地口吻慎重地补充道，“它们都是关于‘神’的学问——前者负责描述‘神’，后者则负责创造‘神’。”
像小女孩一样玩弄着自己的金色卷发，莉娅露出了一种恶作剧一般的笑容。她转过脸去，宠溺地注视着沉睡中的摩西。摩西肉嘟嘟的小脸照映壁炉的火光，红润可人。
“神是……什么意思？”
“是世界演化的终极。”
对于她的提问，莉娅用吟咏般的语调做出了简略而晦涩的回答，接着，她继续如梦呓般地自言自语道，“但是很可惜，对于那些蔑视神、不信神的人而言，他们所创造出的，只是伪神而已。”莉娅依然温柔的注视着摩西，长而弯曲的睫毛轻轻眨了眨，用一种很轻却又非常坚定的语气继续道，“只有真正信仰神、爱戴神的人，才能真正去创造神。”
她完全不理解莉娅这番话的深刻含义，唯一注意到的，是莉娅眼中闪烁出的一线光芒——一种从瞳眸的最深处闪烁出的光。
“米丽安，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没有等她做出具体的回应，莉娅就抢先一步继续道，“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希望你都能保护这孩子，我亲爱的女儿。”
莉娅将小巧的手掌放到了摩西的额头上，脸上露出慈祥而温柔的笑意，她看了看米丽安，又看了看摩西，若有所思地发了一会儿呆，笑意间隐约透露出一种无奈的情感。
“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守护这孩子。”
不知该如何回应的她只能沉默注视着莉娅。
依旧沉睡在梦中的摩西则轻轻蹬了蹬小腿。
壁炉中火光摇曳，灼烧着大块新进炉的木块，配合那敲击着窗玻璃的雪花，一起发出忽大忽小的声响……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如屋外雪落的声音……
和莉雅在一起的岁月，就像雪花一样的干净，却也像雪花一样的短暂。
一瞬间，就融化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莉雅，也像着雪花一样。
“米丽安……带摩西……带他向南走……向……向南走……”
莉雅躺在她怀里说出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就像是破掉了的玩偶一样，漂亮的碧蓝色眼睛不见了，原本如金丝般美丽的长发也被火燎烧后发出一股恶臭。
“我的……女儿……一定要……保护好……保护好摩西……”
莉雅似乎是想抬起手抚摸她，但是她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臂和双腿也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是希望……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最……最……”
那一天，米丽安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死亡”……同样也是在那一天，她才终于弄懂了莉雅为她添加的那段程序代码究竟是什么——那是被人类概括为：“情感”的东西。
——向南走。
米丽安并不知道莉雅所说的“向南走”究竟应该走到哪儿，那只是按照莉雅临终的最后指示，抱着襁褓中的小摩西，在那漫天的大雪中，孤独地向南方走去。
雪下的好大，落在她的斗篷上，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那一天，米丽安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作冷……
快速地演算完了这一段历史数据，米丽安睁开了眼睛，她注视着怀里的摩西。
“莉雅……”
米丽安模仿着记忆中莉雅的动作，将手掌轻轻放到了熟睡的摩西的额头上。
她抬起头，在眯起双眼的那一刻，米丽安的瞳眸间沉淀下了一阵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