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望着窗外发呆的我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中奖了。
“请起立，凌之初同学。”
我扭过头去，看着讲台上那个脸上堆满笑容和横肉的班主任。
“请起立！凌之初同学！”
他再次催促道，声音的语调也加重了许多，变得有些不耐烦。
我只好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坐在我旁边的解羽捂着嘴，一副恨不得要滚到桌子底下去的模样。我白了她一眼，她却只是抖了抖自己的马尾，笑得更厉害了。
“凌之初同学，请你总结一下我们这些天讲授的‘物演论’的核心所在。”胖胖的班主任敲了敲桌面上的按钮，我身前的虚拟大屏配合地投射上了他所提出的问题。
【问：物演论强调的核心原理是什么？】
“核心原理是：递弱代偿原理……”
搜刮尽脑浆，总算是从记忆的深处拼凑出这么一个很是拗口且不知所谓的词汇。班主任对于我这个答案似乎还算满意，抿着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就在我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时候，虚拟大屏上的问题一下子变化了。
【追问：请对该原理做出具体的解释？】
班级里很安静，所有的视线都在注视着我，让我庆幸的是，除了满脸是幸灾乐祸表情的解羽，其它大部分同学目光中满满的都是同情。
递弱代偿……
递弱代偿……
递弱代偿……
这什么玩意儿啊……当时上课听的时候就感觉比玄学还玄学，一大段复杂到连读都很难读连贯的理论，怎么可能总结的出来？
我不停默念着“递弱代偿”这四个字，力求能在记忆深处多少继续搜刮出一些破碎的知识碎片拼拼凑凑好让自己蒙混过关。
然而，我失败了……
“对不起老师……我不知道……”
班主任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很是夸张地挥了挥自己的手，“说过多少次了，这个原理是解释是考试重点，肯定会考的。我已经给大家最简单地总结过了，我在总结最后一次，大家一定要背下来！”
班主任敲了敲自己的手环，虚拟屏实时将他的口语转化成了文本：“越原始的物质形态，它们在宇宙中的空间质量分布越大，衍存持续时间越长，亦即存在稳定性越高，存在度越高；反之，越迟演的物质形态，它们在宇宙中的空间质量分布越小，衍存持续时间越短，亦即存在稳定性越低，存在度越低……从整体上来看，宇宙物质的存在效价或存在度具有一种倾向衰落的演动态势，这便是所谓的递弱。而所谓的代偿，即在物演过程中，对所失予以替代补偿，但所补的已不是原物的存在度。代偿上来的东西我们可以称其为‘属性’，即对‘能耐’、‘活力’、‘灵性’的总称。越后衍的物种诚然越弱化，即存在度递减，然而他们的属性却相应地倾向于越来越丰化，即代偿度递增，二者之间蕴藏着一个严格的单向反比函数关系，由以演成万物创生和进化的世界格局，这便是——‘递弱代偿原理’。”
班主任说完，虚拟屏上的一大段文字像是蚂蚁一样攒聚在一起，看得我整个人都头昏脑涨的。
事实上，不只是我，很显然，全班同学都是一脸“这是啥呀”的表情。
“大家这回明白了吧？”
班主任双手插着那水桶般的粗腰，环视全班，但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老师！”解羽举起手来，“你能相信吗？像这样一套疯话。”
……勇士啊！
所有人都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则恨不得跪在她面前喊一声大佬。
解羽很是硬气地站起身来，虽然个子不高，但却表现出一份和身高年龄完全不符的极大气势，“正常人是不可能去理解那套理论的，据说那就是三十多年前的某个老疯子随便想出来的一套骗人理论，但正好对上了某些高层的胃口，这才被强行规划进课本教材来的。但事实是，这种东西根本就是那个老疯子的妄想而已，如果按照这套理论推演下去，整个人类的未来那就是一片惨淡啊！”
总算回过神来的班主任先狼狈而不满，他垂着胖胖的双下巴，小小的眼睛瞪到了自我认识他以来的最大尺寸，“请坐下解羽同学！”他略显慌张地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故作镇静地干咳了两声。“你现在年纪还小，可能还不能理解这套理论的伟大！等你年纪在长大一些……”
“那老师的话能理解吗？”解羽打断了班主任的指责，我有些紧张地朝她瞥了一眼，却发现她的唇角满满的是不屑的笑意，“老师能理解这套疯话嘛？”
安静……
我则很是窝囊地趁着这份安静偷偷摸摸地坐到了位置上，整个教室了还站着的只剩下了解羽和班主任两个人——这简直堪称“王终见王”的桥段设计啊。
谁都不敢插嘴，连粗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放学铃响了，放学了。
……
“我真搞不懂，明明顶撞你的是她，干嘛要连着我一起被罚抄啊！”
在把“递弱代偿原理”抄完第五十遍的时候，我只觉得在自己的手都要断了。然而更让我绝望的是，我才罚抄完了一半，“我已经快一年没写过字啦！”
“身为人类，字都不会写，真丢脸。”解羽这么嘲笑着，不急不缓地在自己的写字板上抄写着那一大段文字。她的自己工整而清秀，像我们这一代基本上很少接触笔和纸的年轻人，解羽的字简直成熟的像是大人写的。
在写完最后一个字后，解羽写字板上的那一段文字消失了，出现了“100遍-已完成”的字样。
“我抄好啦！”
“别那么快还行啊！”
我的内心感到一阵被人比下去的绝望：字写的比别人差也就算了，速度还比别人慢了一倍。
“你慢慢抄，我去买点儿吃的，你要什么，菠萝包可以吗?”
“……我要回家……”
我已经可以想象“翼”那不终止的絮叨了，又是一阵绝望。
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手指已经彻底麻了，感觉快抓不住手里的笔了。然而我才抄60遍，还有40遍没抄……
“哇！我不抄了啊！”我把手里的笔砸到了地上，眼见还不尽兴，于是又起身朝着边上的桌子猛踹了一脚。
不出我所料的，教室里很合事宜地想起了警报声和警告声。
【凌之初同学，你已违反了《中学生行为条例》，请立刻停止违纪行为并作出反省。将桌椅恢复原状并道歉。】
“……对不起……”
在我很怂地道歉后，警报总算是解除了。基本恢复平静的我叹了口气，附身建起了地上的笔。而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她出现在了我的身前。
“小、小暗？！”笔又一次掉落到了地上，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
“不对，应该是……凌冥昭……”
我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如临大敌。
“姐、姐姐……”
在我下意识喊出那个称谓的时候，嘴唇却被一根纤细而冰冷的食指挡住了。
“不要这么喊我……”
她垂下眼睑，手指依然挡在我的唇前。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看向我，“我说过了，你不是小初，所以……你不是我弟弟，我也不是你姐姐。”
心中划过一丝失而复得的失落感，我看着她，仔细咀嚼她刚才说的每一个字。
“人性是物性的绽放，人道是天道的赓续。”
像在念咒语，凌冥昭用一种唱歌一样的语调念出了这句话，我立刻意识到：这正是写在《物演论》教材扉页上的那一句话。
“三十多年前，那位提出物演论的老先生认为人类本身就是物演的终点，事实证明他错了。物演的终点，其实是神的诞生。”她注视着我的脸，用一种咏唱般地语调对我解释道，“自半个世纪前的科技爆炸以来，人类一直都在追逐着三样东西：幸福、永生、还有便是……成神。但终于有一天，人类的有些先知者意识到：人类太自大了，人永远是人，永远不可能成为神。他们唯一的做的只能是——创造神。”
这虚无缥缈的神奇论述让我感到有些云里雾里，却又有种莫名的认同感。而就在我感到困惑茫然的时候，凌冥昭将双臂架上我的肩膀，双手覆在了之前由她留在我后脑勺的伤口上。
我下意识推开了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伤口依然有些隐隐作痛。
“那里面是你生而为神的证据。”
“什、什么？”我只感到更加费解了。
“侵入式脑机接口。”凌冥昭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在你的这个地方，被植入了一片特殊的芯片。于你而言，那也是你的灵魂所在。”她放下手，向我一点点靠近，而她每前进一部我都会下意识后退一步。
最终，我的背脊感受到了冰冷的黑板，我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了。
“万物源自比特，世界的本质就是信息。而信息的运行依赖着算法。从原子到星系，从蚂蚁到人类，都有着各自的算法。物演的本质便是算法的演进。你之所以不是人类，因为你的算法远高于人类，虽然你暂时还没有意识到。但，这就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管你是否承认。高级算法从不会去在意低级算法，就像人类不会去在意蚂蚁一样。对于你来说，早晚有一天，人类将会成为蚂蚁。因此不论你的态度或立场，你存在的本身就是对人类最大的威胁。”
“所以你就要杀掉我？”虽然并没有完全理解她所说的一切，但隐约间，我多少了解到了她的初衷：她想除掉我，借口以保护人类的名义。
就在我筹划着自己该如何从这份危险中逃离的时候，凌冥昭却向我露出一份苦涩无比的笑容。
“可惜和你完全相反：我虽然保留着人类的意志，却只能寄附于这样一具机器的躯体。”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笑容中进一步流露出无奈而感伤的情绪，“你之所以是神，除了那套远比人类高级的算法，更在于你可以通过那枚芯片，互联世间的一切。每一台机器，都可以被你链接控制。世界上所有的家用电器、所有的交通工具、所有的科学仪器，以及所有的机器人——包括那些军队和警察。甚至于连那些卫星和核弹，只要你愿意，它们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自然也包括我。”
——自然也包括我……
当听到这句话时，我才想起了之前被她袭击时，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得以幸存：就在她将利器刺进我的后脑，明明只需要在**几公分就可能让我一命呜呼的时候，她的整个动作却突然停住了，僵硬的脸上露出无奈而不甘的情绪。
“因为你的求生欲激发了你的潜意识，在那一刻强行连接了我，夺取了我这具躯体的控制权。”她苦笑着解释道，“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太危险了。你是神，当你和整个世界连通的那一刻，世界的存亡，便将彻底屈从于你的意志。”
——你很危险。
我毫无征兆地回忆起了当时在天台上时，她对我所说的这句话。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那不是善意的提醒，而是心怀恐惧的控诉。
无由刹住失控的校车，下意识强行夺取了凌冥昭身体的控制权。
千百万的机械警察和机械部队，还有足以毁灭世界的核弹系统。
对于这个万物互联的世界而言，我的确是极其危险可怖的存在。
也直到这一瞬间，我才终于明白了她瞳孔中闪灼着的那份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