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湖水、小船、少女……一成未变，熟悉到近乎枯燥乏味的梦。

湿漉漉的衣服黏粘在我的皮肤上，但我却感受不到寒冷。一股湖水的腥味钻进我的鼻腔，我只觉得自己的精神都快要崩溃掉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我一把拽住少女的衣领，小船剧烈摇晃了几下。

她注视着我，目光像粼粼的湖水，清澈而冷静。

少女轻轻握着我的手腕，温热的掌心稍许安抚着我的内心。我痴痴地看着她，看着她那被泪水打湿的脸颊。湖面上掠过浅浅的风，吹动少女垂落肩头的发梢，被吹乱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眸，她伸手撩开。湿漉漉的目光继续沉默地注视着我，对于我刚才的问题，少女始终没有作出任何的回答。

只觉得自己好像花了一样，就在刚才的一刹那，在我身前的少女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由无数个绿色发光的阿拉伯数字“0”和“1”拼凑而成的人偶，只是凭空闪烁了几下，她重又恢复成少女的模样。

在我松开她衣领的那一刻，少女也松开了紧握在我手腕上的纤细小手。

“你以为这是在做梦，但其实并不是。”

她这么说着，朝我的脸伸过手来。幻觉再一次出现了，而且是持续出现着，少女身子的局部开始闪烁出“0”和“1”的绿色发光字样。不止是少女，周围的一切——天空、湖水、草地还有小船，都开始忽明忽暗的闪烁起来，明暗交替的间隙处，闪烁着“0”和“1”的发光字样。

“人类才会做梦，但你却并不是人类。”

少女的手温柔抚摸着我的脸，那深邃而泛着湿气的双瞳，大量的绿色发光字符在“0”和“1”之间迅速地交替变化着。

“对于你来说，这只是某段存储数据的再运行而已。”她这么解释着我完全听不懂的句子，被数字侵蚀了一般的脸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笑容。

“你可真美啊，实在是太美太美了啊！”

在那明暗闪烁的变化中，我分明看到了一张有别于少女的脸：同样是一张女人的脸，但明显的区别于之前的那个少女，那应该是一张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的脸。仅仅是闪烁的刹那，我甚至没来得及完全看清，但即便如此，当那张脸在我眼中闪过的那一刻，我依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潜意识告诉我，那应该是一张我无比熟悉的脸，虽然我并没有看清。

带着遗憾和讶异，我再一次醒了过来。

模糊的视线再次被天花板所填充。脸颊上依稀残存着被抚摸的感觉，痒痒的，好舒服。就在我尽可能回味着刚才梦中的细节，力求能找出些有用信息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脸上的那酥酥痒痒的感觉并不是梦境残留下的幻觉——解羽正坐在我床边，纤长白皙的食指轻抚着我的脸颊。

“妈呀！”

【不要说脏话，凌之初同学！】

耳边响起“”的告诫声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我正躺在卧室里。

与此同时，床底伸出一支细长的机械臂，将冰凉的银白色金属管塞进了我的嘴里。我本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竟然被用皮带给捆绑固定在了床上。

【体温正常，心跳正常，还有哪边不舒服吗小初？】

“翼”的语气间透露出分明的担忧，虽然明知道那只是程序设计出来的虚假情绪，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一种被关爱着呵护着的温暖。

“其它都还好……但被带子捆着实在是很不舒服。”

【校车出了事故，你撞伤了后脑勺，多休息一下。】

“哈？”我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是吧，我记得明明。”

就在这时，解羽却不动声色地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朝我使着眼色。掌心中有着异物感，在她移开手掌的那一刻，我发现：那是一枚金色的硬币。

——这是幸运币，你带着，保不齐能给你保个全尸。

“哦……是嘛，那可够倒霉的……”我看着解羽，对于我的回答，她表示满意地点了点头。

皮带被解开，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来。

“你怎么在我房间里？”我转而问解羽。

“你爸不放心，让我在这儿陪陪你。”解羽用手指玩弄着自己的马尾辫。

我不知道该怎么如何应答解羽的话，只是沉默着，感到一种诡异的压抑感，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种可怖的被监视的氛围中。

“你见到你要见的那家伙了吗？”

“！！”

我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放心吧，你家那个机器人老妈子已经被我调成免打扰模式了，所以你不用担心它会听到。”

“你哪来的权限？”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脸得意的解羽，总觉得她在吹牛。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黑进了它的系统，获取了控制权限。”她向我露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解羽那得意洋洋的表情，让我确信了她刚才所说的一切。

“那刚才？”

“刚才是为了等你给它信息回馈，你爸在等着你的情况反馈呢。”

“反馈？”

“关于对你记忆修改后的情况反馈。”

“什、什么？”

“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是，你父亲他们的确再对你进行‘记忆写入’，说的通俗点儿就是‘记忆修改’。把你从离开失事大巴到晕倒之间的一整段记忆删除，然后改成是‘你在大巴上撞伤了脑袋’。不过他们显然是失败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一切行为全被存档在你家这个老妈子系统的‘观察日志’里了。”解羽这么说着，开始操作起自己的手环来，“我记得你告诉过我，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有个女孩子自称是你的姐姐。”

当她无意间提及那个梦境的时候，我浑身都有些隐隐发凉。

——人类才会做梦，但你却并不是人类。

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庆幸的是，解羽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只是自顾自地操作着手环。

“因为你的家境特殊，所以要调查你们家的资料实在是有点儿费劲。所以我想着可以考虑从学籍系统入手。”解羽低着头，熟练地敲击着投映在手臂上的虚拟键盘，一块不大的全息光幕出现在了我的身前，“我发现你在五岁到六岁这一年的学籍资料是空白的，但我之前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过你休学的事情。”

“我没有……”

“什么？”

解羽抬头困惑地望向我，我也用同样困惑的目光望着她。再次确认了一下屏幕上那兀然缺掉一块的学籍信息表，那空缺的一行就像针一样的扎向我的胸口，让我觉得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有些隐隐刺痛。

“我从来没有休过学。”我指了指那行空缺，“而且……”一种比湖水还要冰凉的恐惧，潜藏在空气中，将我一点点包裹，僵硬的手指一点点儿下移，指向关于幼教园的学籍信息，“而且我根本就不记得自己上过什么幼教园，小时候是我母亲在家照顾着我，直到她去世。”

解羽望着我，抿着嘴唇的她露出一种有些奇怪的表情。

“理论上来说，学籍信息是很难被造假的，它独属于一个完全封闭的网络系统，一旦写入就很难被修改。而且我特意校对过原始数据，你的学籍信息没有任何被修改过的迹象。”解羽的声音好轻好轻，一种阴凉的质感。她在我床沿处坐下，盯着我的脸，用一种更显阴沉的声音接着道，“我们假设：如果你的学籍信息并没被修改过，那便有一种可能——你的记忆被修改了。就像他们刚才想对你做的那样，只不过那一次他们的修改成功了。”

“！？”

“在你昏睡的时候，我黑进了你们家的内部系统。除了盗取了翼的控制权限，还顺便把你从小到大的所有照片存档翻找了一遍。话说回来你小时候刻着可爱啊，怎么就长成现在这副猥琐的模样？”

“喂喂，能不能说点儿有价值的东西？”

解羽嘟了嘟嘴，她的手在光幕上滑动了几下，伴随着她的手势动作，数不清的照片飘落在了光幕上，然后像是有智慧的生命一样开始有序地排起队来。

“我并没有找到关于你姐姐的照片，不过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杂乱飞舞的照片按照时间顺序，分别拼凑成几个板块，像步兵方阵一样整齐排列着。和后面的几个大方块相比，因为照片数量太少的缘故，初开始的几个方块小的可怜。

“你一岁到五岁的照片，数量实在是少得不正常。有一种解释就是：有很多照片都被删掉了。那么问题又来了，请问凌之初同学，你觉得删掉的那些照片可能会是什么呢？”

解羽笑眯眯地注视着我，她的手指穿过漂浮在空中的光幕，玩弄似的点在了我的鼻尖上。淡淡的香味和凉意，我望着解羽，呆愣愣地摇了摇头。

无奈地叹了口气，解羽收回了自己的手，灵巧地打了一个响指。配合着她那清脆的响指声，所有的照片破碎成雪花一样光屑，开始在解羽张开的掌心间一点点汇聚起来，平凑成一个散发出银色光芒的小巧塑像。

光芒散去，精致的立体照片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

一个留着乌黑长发、还是小学生模样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肉嘟嘟的小婴儿。女孩亲昵地用鼻尖盯着婴儿肥肥的小脸，婴儿也乐呵呵地笑着，一副其乐融融的友爱画面。

女孩的身边，赫然飘出“凌冥昭”这三个字。

“他们删掉的，是所有和你姐姐有关的照片。”

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张以全息投影状态呈现出的照片给吸引了。解羽的声音飘来，忽远忽近地游离在我那恍惚的意识间。

“因为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她被抹除了。”

抹除了……

三个字，像一记直向额头的重击，我的脑子中发出“嗡”的一阵异响。僵硬地抬起头，望着表情沉重的解羽，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能痴痴傻傻地将那个名字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凌冥昭……”

流淌进屋内的阳光将整个房间照映的有些晃眼。

这一切的一切，就好像是梦境一般的极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