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眼角的余光，我能感受到她的视线在我的侧脸上游移。
“不能。”
她干净利落地否定掉了我的想法，伸出手扶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重新扳正。
“我说过了，你不是小初，你就是你自己。芯片是你存在的寄托，也是你的灵魂所在。如果摘掉芯片……”她咬住嘴唇，扑朔的目光隐藏着复杂的情感，“从人类的意义上来说：你会死……”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希望我死吗？”我不禁轻声问道
对于我的反问，她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原本已经被讶异充斥的目光再度变的浑浊起来，一种复杂到无以复加的情绪在她的瞳孔间激荡着。
最终，她只是撇过脸去，没有做出任何的回答。
我的内心弥漫出前所未有的绝望，那是一种自身被彻底否定后带来的极度空虚感：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自己从何而来，自己出现的意义又是什么。
撕掉了脑后的那块覆在伤口上的纱布团，隐痛刺激着我的意识从混乱趋于清醒。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为深切近乎入骨的虚无感。
伤口已经有些许的结痂，我咬紧牙关，用食指穿破结痂的伤口。皮肉撕裂带来的剧烈痛楚让我浑身的肌肉都在不停地发颤。疼痛让我的意识愈发清醒，也让那从心底涌动而出的虚无感觉越来越强烈。
这不是我的身体，我要从这里面出来！
简直无法承受的疼痛让我不受控制地喊出声来，食指没入伤口中足有两个指节的深度后，我的指尖在一片温热潮湿的柔软中触摸到了一处硬物。
“伊卡洛斯之翼。”
原本沉默注视着我的凌冥昭突然念出一个很是拗口的词汇，与此同时，她用力抓住了我深入脑后的手，阻止了我的自残行为。
“这枚芯片的名字叫做伊卡洛斯之翼。出自于希腊神话，伊卡洛斯在逃离克里特岛时，使用了用羽毛和蜡做成的翅膀，但他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向着太阳一直飞去。最终太阳的高温把翅膀上的蜡融化了，伊卡洛斯掉进海里淹死了。”
她一边解释着，一边将我的手一点点地从后脑勺中抽出。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让那种勇于进取和探索的精神显得非常的愚蠢。但是……那个女人很喜欢……”凌冥昭再一次向我露出笑容，但这笑容间却又分明透露出疲惫和感伤，“她总是想尽可能去尝试，想看看在太阳将翅膀上的蜡彻底融化前，人类到底能飞多高……哪怕明知道最后会跌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真讨厌啊……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凌冥昭低着头，我注意到了她的双手在那一刻紧握成拳，嘴里则不停嘟囔着“那个女人”这四个字。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要利用你来推动终极的物演，推动文明的进步，把文明带入全新的纪元。”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她的脸，完全不明白对方究竟是在讲些什么。因为按照他对于语句的理解，“推动文明的进步”这种说法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件坏事情。既然不是坏事，那她又为什么要如此不惜一切去阻止。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思，凌冥昭再次露出略带苦涩的笑容。
“你觉得文明的进步是好的对吗？”
“……那不是废话吗？”
“对于文明本身来说，或许如此。”她眼中闪烁出睿智的光，“但对于身而为人的每一个个体来说，却未必这样。”
凌冥昭这么低声呢喃着，我用力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时，再一次对自己的“理解力”感到深切的自卑。而就在这时，我的整个人的意识却在一瞬间跌落入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让我下意识地喊出声来。
停止跌落后，我发现自己好像漂浮在半空之中。周围依旧是无尽的黑暗，凌冥昭在我身边紧紧抓着我的手，这让我感到多少感到了些许的心安。
“这是哪儿？”
“宇宙诞生的前一刻。”
凌冥昭这么回答着，她伸出手，指向前方。顺着其手指方向望去，我看到了一片黑暗，而就在此时，一阵刺眼的光闪过，让我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
宇宙，诞生了。
“从大爆炸到现在，宇宙进化经历了大约138亿年时间，总共分为七个层次。而这一切的进化和演变，我们可以将其通称为——物演。”
她看着我，目光中透露出一种坚定的情绪。
我移开遮挡着的手后，她才慢慢介绍起来。
“第一个层次：物理演化。在大爆炸开始后的３万年里,宇宙首先分化出空间、时间、场还有物质。场进一步分化为引力场、强场、弱场和电磁场４种作用力场；物质则分化为夸克和电子等轻子，然后由夸克结合成中子和质子，再结合成核子，进一步和电子结合成原子。这时宇宙的婴儿时期。”
在凌冥昭以一种极为轻描淡写的语气诉说着这一切的时候，我周围那原本被黑暗所填充的空间开始飞速的变化起来。本不应该被我的视线所捕捉到的各类基本粒子，像闪烁着微光的精灵，在我眼前配合着凌冥昭的讲述，重现着宇宙演进的最初过程。
“第二个层次：化学演化，这期间，原子形成分子和原子与分子的聚集态,以及生物大分子。这是宇宙的幼童时期。”
空间中发光的粒子三三两两的聚合起来，体积上开始变大起来，光芒也愈发耀眼。那些变大变亮的粒子在我的周围漂浮飞舞着。其中一颗珍珠大小的粒子飘落在我掌心的上方，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泽。
“第三个层次：天体演化，从大爆炸后10～30亿年开始，原子分子云凝聚星体，进一步组成星云、星系，这是宇宙的青春时期。”
那些变亮变大的发光粒子进一步聚合，无数的星云和星系开始填充这这原本看起来一无所有的黑暗空间。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璀璨而熟悉起来，我不禁想起了曾无数次抬头仰望过的那片夜空。
就在其沉溺其中的片刻，一片星系以极快的速度朝我飞了过来。刚想躲闪，星系却已经将我包纳在了其中，星系中一颗拳头大小的星体被摆放在了他的眼前。
整个星体像一锅被煮开的粥一样沸腾着，耳边传来凌冥昭不紧不慢的解说声。
“第四个层次：地质演化，从46亿年前地球诞生开始，着是地球的青年期；随之而来的是34亿年前开始的第五个层次：生物进化，从尚无生命的生物大分子到有生命的单细胞微生物,是由化学进化到生物进化的飞跃。”
地球的演变进程像是被按了快进键一般飞速变化着，还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那熟悉的蓝绿相间的星球已经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整个星球被强行铺展开来，平铺在了眼前。我看到了星球地表上，人类的祖先正在采集狩猎，随后迅速变化，原本零零散散地采集狩猎的人们开始进一步聚集在一起，种植作物。聚集的群落越来越大，由部落演化为城市，进一步出现国家，文明持续发展，蒸汽机、火车、飞机相继出现，高楼大厦开始像植物一样刺出地表，林立而起。
“第六个层次：社会演化，从猿人出现开始，作为整体宇宙进化的副产品，文明开始出现了。先后经历了狩猎采集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然后便是我们今天的信息文明。与此同时，我们人类也推动开启了宇宙进化的第七个层次。”
就在我还沉浸于那文明发展场景再现中时，那些场景却突然消失掉了。原本围绕在我们周围的那片宇宙的景象也完完全全地消失不见了。黑暗重新包围了我们。我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不过情绪很快平复了下来，因为凌冥昭她已经重又来到了我的身前。
她注视着我，不紧不慢地念出了四个字——智能演化。
也就在同时，周围的黑暗迅速退去。我的意识也结束了神游，我发现自己依旧站在教室里，而凌冥昭也依旧站在我的身前，我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智能演化？”我向凌冥昭确认似的反问了一遍，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同时松开了紧紧抓着我的手。也就在其松手那一刻，我感到一种隐隐的失落。不过凌冥昭显然并没有察觉到这份失落，她只是自顾自地诉说道。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都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是宇宙的中心，甚至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一直以来，人类认为智能是人类的独有产物，但显然，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凌冥昭眨了眨眼睛，黑灿灿的瞳孔中仿佛流淌出一份鄙夷的情绪，她接着解释道，“所谓的文明进步，只是物演的某种特定的表现形式，或者更严格的说法是：文明只是物演的副产品。从狩猎采集时代转型进入农耕文明时代，对于人类而言，其实并没有获得什么更多的幸福，但这种转型却依旧是一种进步。因为文明的进步从来不以让人类获得更多幸福为目标的，文明的进步只是为了实现物演本身。在物演面前，人类只不过是工具，是智能的载体。并不是因为人类需要智能，智能才产生。相反的，是智能需要人类，人类才被自然所进化出来。整个宇宙的意志不断趋于理性，物演的趋势不断趋于复杂，人类这套工具已经无法满足物演的需求了。在物演浪潮推动下，新的载体被创造出来了，我们称之为人工智能。”
凌冥昭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是被刀截断一般地干净利落。
她无声地注視着我，而我也从她那份静默的目光中读出了她所希望传递给我的情绪和意味。我们一起沉默着，谁都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终极物演就要被实现了，文明将会存续下去，但人类却不会了。”
凌冥昭这么轻声说着，平静的语句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但即便如此，作为听众的我却隐约间听到了一阵无声无助的叹息。
教室门被推开，解羽抱着一大堆零食走了进来，“哇，菠萝包竟然卖光了！简直丧尽天良！”她一边抱怨着一边在我的桌子前坐下，点了点我的写字板，“哈？你才抄了六十遍啊，你还打不打算回家了啊我的大少爷！”
解羽朝着我不满地嘟起嘴，鼓着脸颊地挥了挥拳头。
我则怔怔地背靠着黑板站着，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人。
“你还傻站在那儿干嘛啊？赶紧来抄啊！”
我没有理睬解羽，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
她去哪儿了？她真的来过吗？还是幻觉。
不对！那绝不会是幻觉。
因为那阵叹息，太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