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兔撒完气后又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教堂的钟响了。

「好了,该起来了。我们过去吧。」我看着窗外,天已经快黑下来了。

月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然后缓缓从床上爬了下来。

她现在穿着的是医务室里的蓝白色条纹的病服。之前的衣服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还破了无数个洞,可以说完全毁掉了,所以我在过来的途中又回我们的房间帮她带了一套。

月兔简单地背过身就开始换衣服。当她解开钮扣,脱下肥大的病服时我才看到她腰上的伤口。

「这是怎么弄的?谁捅了你吗?」我不敢去碰,因为看上去就很吓人。

「这里吗?我说出来你都不信——我自己不小心割的。」她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

换好衣服后,我们便离开了医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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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的一块地方灯火通明,那里便是我们今晚聚会的地方。

夏季的夜空中繁星点点,月亮像是它们的引领者,用数倍强大的光芒彰显自己的存在。与遥远的它们相比,湖畔的火光显然要明亮许多。但是谁都清楚,篝火对于月球是微不足道的,而月球在发光的那些恒星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只是它们离得太远了,远到我们平时根本不会去注意而已。

我牵着月兔的手,不紧不慢地朝湖边走去。

今晚是我们的第一次聚会,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有些一事情一定要做。

几分钟后,我们便踏上了湖边那块可以用来当野餐区的空地。这里以前被旁边一家快餐店包下用来当停车位,从左到右长度接近二十米,宽度差不多是十米。要说在摆上桌椅、搭起火堆的情况下还得装下营地所有人以及大坝的一群人是不太可能的,所以还有一部分人在快餐店里面。

野餐区的四周点着火把,在火光下周围的环境还算亮堂。「看样子我们还来早了呢。」我说,「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没问题,我们走吧。」月兔说着想继续推我的轮椅。

「我自己来吧,一路上已经辛苦你了,你的伤还没好休息一下吧。」说完,我自己先转着轮子走了。

厨房里头十分热闹,想必有了身为专业厨师的克莱格主厨,今晚的口味应该会很棒。

「这些面包是从哪来的?」我好奇地看着一个正在切长条面包的男人。

「这是刚烤好的,小麦粉和面粉是空投过来的。我已经快一年没有尝过面粉的味道了,想想都让人流泪。」男人切下土豆片大小的一块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很夸张地做出掩面哭泣的动作。

突然男人脸色一变,说:「完蛋,小苏打放少了,有点酸。」

「你做给他们吃吧,他们会吃的。」

厨房的角落里还有几只布口袋,装满了来自高地农场的蔬菜。土豆、玉米这样的高淀粉食物尤其多。在没有大米和面粉的时候,我们每天就靠它们来补充碳水化合物。

一股腥味飘了过来。顺着味道的方向看去,克莱格正在剖鱼。月兔一下子捏住鼻子,说:「呕,好恶心,我要出去了。」

走出厨房,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面前摆着半杯酒,正跟一个年纪和我们差不多的女孩说着什么。女孩手里拿着抹布正在擦拭酒瓶,对他爱理不理的。

「罗曼,你在这干什么?」月兔走过去问。

罗曼看到我们,「哟,你醒了,这么快。要不要陪我喝一杯,还有这位美丽的小姐一起?」

「先生,请不要这样……」女孩小声劝道。

「喝你个大头鬼啦!」月兔一巴掌拍在罗曼背上。罗曼不痛不痒地耸耸肩,又继续搭讪擦酒瓶的女孩。

月兔摇了摇头,回到我身边。「他喝多了就是这个样子的,别管他。」

「哦?哈哈哈,我还没见我他喝醉的样子呢。」我笑着说。

「他酒量压根就不行,几杯下去就开始胡说八道了。」月兔说着瞪了罗曼一眼。

「我听到了哦!别小瞧我!」罗曼隔着老远喊道。

「一会儿如要你喝一点点酒没问题吧?」我问月兔。

「可以是可以啦,先说好,我酒量很差的哦。要是我喝倒了的话你背我回去?」

「……你觉得我现在像是能背得动你的样子吗?」

正当我们打发时间的时候,厨房里面陆陆续续地传菜出来了。不过看上去都是生的,似乎是要在外面烹饪?

我朝外面看了一眼。在快餐店里面才待了一会儿功夫,没想到外面已经支起了好几个火堆。

「那个人……是斯卡尔吗?」月兔指着不远处一个蹲在地上的人说。

「我也看不清楚,要不你过去看看?」

月兔和我走了过去,还真是斯卡尔。

「没想到这些东西今天还能派上用场。」斯卡尔戴着一双工作手套,自言自语着,显然没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斯卡尔!」月兔叫道。

斯卡尔听到有人叫他,连忙站了起来,四周看了看,最终看到了月兔。

「哟,是你啊,你们也来了。」

「你真是的!我担心死你了!」月兔扑上去说道。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跟你们讲,过了这道关,我以后就没那么容易死了!」斯卡尔说着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这些是煤炭吗?哪里来的?」我看着斯卡尔手里黑糊糊的东西。

「这个啊,」斯卡尔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这个是烧烤用的无烟煤哦。我回了一趟自己家,把存货都搬出来不少。我以前很喜欢在家里开烧烤大会,这些必要的材料当然不会缺的。」

见我们还站着不动,斯卡尔做出赶我们走的动作,说:「我要生火了,你们去别的地方吧。」

「也行,趁这会儿我们还可以四周转转——虽然都是些看腻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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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附近又转了几圈,再次回来的时候我们的派对差不多也快开始了。

考虑到人数的问题,我们一共架了五个火堆。罗曼在火堆之间来回穿梭,左右手各拿着一个酒瓶。每给人倒酒的时候自己还要说声「谢谢」,搞得好像是别人在给他倒似的。

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我们的老镇长首先站了出来,手捧着一杯酒。

大伙们都鼓起掌来。

老镇长开口说道:「朋友们,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家聚在一起,生个火,喝杯酒了。」

「这一年来,大家都在忙碌,都在疲于奔命。也是见到了很多东西,不管好的、坏的,我们都经历了。仔细想想,过去的日子像是被各种琐事塞满到快爆炸的气球,这个气球膨胀起来挤压得我们喘不过气。还好我们坚持到了最后。我想说的是,这一年,大家为了生活,辛苦了。」

老镇长举起酒杯,说:「敬我们这一年来的苦日子。」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敬我们这一年来的苦日子。」我们重复着老镇长的话,喝干了杯中的酒。

度数不高,三四十度的样子。对于我来说没问题,但是月兔能不能接受就不知道了。

我瞥了她一眼,她只是很小心地抿了一小口。

老镇长又倒了第二杯酒,说:「今天在场的还有来自薄雾峰水库的朋友。这一年来,欢乐谷市的各个地区,大到小镇,小到加油站,都成为了人类抵御行尸走肉的营地。」

「在这期间呢,有新的营地诞生,也有不幸的营地消失。在场的每一位,也都不容易啊。这一杯酒,就敬活到今天的我们吧。」

「敬活到今天的我们。」大家齐声说道。

「……好辣啊。」月兔在一旁小声抱怨。

「这第三杯酒,」老镇长又倒了小半杯,「敬在挣扎求生的过往中逝去的,亲人、友人、爱人。他们已经不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他们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只有这一次,我没有喝出什么滋味。

我们太幸运了,没有亲眼目睹哪个熟人离开人世。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也不知道这样的痛苦需要多长时间来治愈。

可是月兔却喝了一大口,纵使呛得眼泪汪汪。

「喂,不要勉强自己啊。」我把杯子夺了过来。

她摇了摇头,擦掉眼泪:「我没事的。」

「接下来,最后一杯——」老镇长脸上泛起了红晕。「我们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必须要感谢一个人。」

说着,他的双眼看向了我。

「叶先生,我由衷地感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们恐怕还天真地以为靠着这片土地就能活下去。去到别的地方未必全是好事,但是坐吃山空,一定是件坏事。谢谢你为我们做出的贡献。这一杯我要敬你。」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镇长已经将杯子放回了桌子上。周围的营地成员们也都纷纷举杯。我突然间成为了所有目光的焦点,感觉像在被放在了微波炉里加热一样。

一时半会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不断地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看来看去,想让自己的眼睛捕捉到一个并没有在注视着我的人,可是那样的人始终没找到。每个人好像真的很感激我似的,用看上帝一般的眼神看着我。

「呃,我也要谢谢你们。」我说着,一只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你们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也经历了很多事情。这些道理,你们知道,可能是许多人一辈子明白不了的,这些经历也可能是很多人一辈子体验不了的。虽然我有几次都差点没命,但是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在这个危险的地方,我也遇见了重要的人,收获了——」我往旁边转了90度,那是月兔坐着的位置,「最珍贵的感情。」

「你可得好好珍惜这位姑娘啊。」老镇长语重心长地说。虽然月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比谁都长,但是镇长的语气显得他好像比我还了解她。

「当然。如果可以,我愿意守护她一生。」我说着把她的一只手牵起来,注视着她的双眼问:「可以吗?」

她没有用语言来回答我,只是用另一只手捂着嘴笑。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

她怎么可能把答案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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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我们大吹大擂了多久,杯子满上又空了多少回,中途一些酒量不行的已经纷纷投降,只有几个把酒当水喝的人还在叫嚣着不醉不休。我中途找了个借口出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已经被当作退出了他们没完没了的拼酒。

月兔趴在离他们三个座位的地方,抬起头看到我之后,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我喝不过那些人啊,那都是些什么怪物……」

「那……」她把桌子上一只看上去没有人用过的杯子推到我面前。

「干嘛?」

「嘿嘿,陪我喝。」她说着拿起一瓶酒,捏着瓶颈晃了晃。「这瓶是罗曼送给我们的,说我们不要浪费了哦。」

大概有两三百毫升的样子。

「喂,说好不喝的。」我看着她,这才发现在我离开的时间里她好像已经喝了不少了。「你不是说了不喝的吗?」

「没事的啦,我已经改变想法了,你就让我喝嘛!」她用手拍打着桌子。

我百分之百确定她喝醉了。一定又是罗曼这个混蛋干的。

「……」实在不想扫她的兴,好难得能够让她放纵一回自己,说不定她活到现在都没有放纵自己过。

「那……干杯。」

「……再来!」她把杯子重重地碰在桌上,发出「哐」的一声。

我的舌头和喉咙都快被酒精麻醉到没有知觉了。

「咕噜」又是一杯。

「再来!」

「喂……」

「叶苇航,我啊……」月兔用慵懒的声调说,「我好……喜欢你啊。喜欢得不得了呢。」

不知道是火光的原因还是别的,她的脸显得通红,嘴角只是微微上扬,却让我觉得做出这个表情的她好像比开怀大笑时都还要高兴。

她又侧身趴到了桌子上,头枕着胳膊,保持着刚才那个表情注视着我。

要是有相机,我一定要把这个时刻记录下来。说不定那就是这个女孩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咣当」女孩手一拂,不小心将酒杯打翻,她整个上半身向我靠过来,压在了我的身上。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

「呜……嗯。」她嘴里嘟囔着意义不明的声音,她将脸贴在我胸口时,隔着衣服我也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烫,她的几根发丝因为汗水粘到了通红的脸上。她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热,顺手解开了上衣的两颗钮扣。她呼出的热气一阵阵地扑向在我的胸口,产生着奇妙的触感。

此时此刻的我看着这样一个充满各种诱惑的少女却一点欲望都没有,我只是在苦恼,像我这样自身都需要轮椅的人,要怎么把另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家伙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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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清澈的液体流进我的喉咙,随之带来一阵灼烧感。灼烧之后是短暂的麻痹感,如果我趁机再喝一口,就不会觉得呛喉咙。

所以我就这样,不顾一切地,一口接着一口,一杯接着一杯。直到我拿杯子的手已经使不上力气。

我想看看周围的人在干什么,可就是这么一偏头,天旋地转。所有的房子都像是一块面团,被看不见的手揉成各种形状。

我现在说不出话,即使拼尽全力想要发出声音,最后也只能哼哼两下。我的大脑像发烧了一般迷糊,想睡觉,只要倒下来就能马上睡着,就算是睡在路边也无所谓的那种。这就是喝醉了的感受吗?

我摇晃着站了起来,试着走了两步。

叶苇航在背后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支撑桌子的手松开了,我在没有任何倚靠的状态下又往前走了两步。

不行了……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平衡了,我好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一台独轮车……

重心一偏,我往右侧倒去。我的大脑疯狂地发送「我要摔倒了」的信号,可是我的四肢和肌肉像关机了一样做不出任何应答。

咚的一声,我也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哪里,全身没有痛感。

我就这么倒在了路边。

远处微弱的火光是那么刺眼……我闭上眼睛,倦意海啸般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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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的时候,火光、公路以及路边的草丛变成了一堵米白色墙面漆粉刷的墙壁。

肚子里翻江倒海,一股难以名状的东西想从我的胃往外喷发。

我连滚带爬,一下子掉下了——是床啊。我跑进了洗手间。

……

数分钟之后,我抬起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张醉醺醺的脸,嘴边沾着呕吐物,两道泪痕从眼眶流到下巴。

「你……好些了吗?」

一个担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用回头,从镜子里我看得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扶着门框。

我摇了摇头,「我没事。我第一次喝醉酒,让你看到我的丑态了。」

「大家都是熟人,有什么关系,想喝就喝呗。」他说道,「今晚烂醉的可不止你一个。」

「叶,你一定会觉得我这样的女孩子很不检点吧。」我用面巾纸擦着嘴。

叶苇航一瘸一拐地走进洗手间,从我背后轻轻搂住我的腰。他说:「我喜欢的是最真实自然的你。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难道区区一次醉酒撒泼,就会让我改变对你的印象吗?」

「啊,撒泼?我还做过那么丢脸的事情吗?」我完全没有记忆!

「你自己爬了起来,你忘了吗?你坐在道牙上,手里拿着一个瓶子,你顺手就抡到了地上,还大呼小叫的。没过多久你又靠着垃圾桶睡着了,后来是我拜托别人把你背回来的。」

「……对不起。」

「干嘛说对不起?」

我垂下头,「我今天表现得是不是很糟糕。」

叶苇航一只手托住了我的下巴,阻止了我低头的动作。「你今天做得很好,面对客人你保持了基本的礼仪,又不失自己的个性。」

「自己的个性……就是任性地喝那么多酒然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没有人会因为这个而耻笑你的。而且你也不喜欢压抑自己吧?」

「是这样,可是……」

「好了,不要再去纠结这些事情了。我带了一点水果回来,你要不要吃一点?」

「嗯。」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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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了大概有多久啊?」我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一瞬间充满整个口腔,大脑也仿佛被唤醒了一般。

「现在差不多是半夜三点。」叶苇航把头伸出窗外看了看。「明天——不,是今天了,下午开始我们要着手修复电台,按照恶水谷给我们的呼号和频段呼叫他们。运气好的话,一周之内他们就能够带我们出去。」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释重负过。我手足无措地掉进这个世界,莫名其妙地挑起了一副重担。

叶苇航说,我们两个是幸运的。我们只要离开这座城市,就能离开这个世界,然而营地里的其他人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面对充满危机的生活。至少我们的战斗,可以说是结束了。他的三个月,我的两个月,不到一百天的时间里挤进了比在防卫部队那几年还多出数倍的琐事。这两个月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忙碌,但我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比任何时候都要自信。我学会了控制情绪,学会了宽容和忍耐,也学会了真正的爱憎分明——不是通过道听途说。

也许我不久以后又会重复过去的无聊生活,这两个月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场梦而已。我不会主动对任何人提起这段经历,因为这是只属于我,和一个二十岁的地球人类的回忆。

「你发了足足三分钟的呆。」叶苇航冷不防地说。

我这时才发现他已经坐在了我的对面,托着下巴看着我。

「但是我居然也像个白痴一样看了你足足三分钟。」下一句话,叶苇航这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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