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
可是令他万分意外的是,事情出现了连他自己都觉得突兀的转变。
领头的一个个子中等偏高,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从崭新的越野车上下来,走到斯卡尔这辆千疮百孔的警车面前。
「我们来晚了吗?」
斯卡尔看着眼前的这些有些面熟却又叫不背名字的人,一时间忘了回答。
「嘿,你听得到我说话吗?」问话的男人还打算往前一步,身旁的随从拦住了他,然后小声说了些什么。男子点了点头,说了声「我知道」。接着,他又看向斯卡尔,「先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现在能否作出回答?」
又过了半晌,斯卡尔才说了一声「能」。
「你有受伤吗?这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你应该明白为什么——」
「没有。我很好。」斯卡尔逐渐回过神来。他弯下腰捡起刚才扔到一边的手枪,把最后一颗子弹退了出来。
「那就好。你现在已经安全了,需要我们送你回你的营地么?」
斯卡尔本想拒绝,但是当他低头看见已经在冒烟的引擎盖之后马上就转变了想法。
轻轻推开车门,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玻璃窗一瞬间「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快上来吧,趁那些僵尸还没从树林里面钻出来。」
.
「我们应该见过一次面。」男人叼着一支大雪茄,「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斯卡尔拿着旁边人递过来的毛巾擦着脏兮兮的脸,说:「不知道。可是我也觉得你挺面熟的。」
「哈哈哈,半个月都不到,你记性也太差了。」男人吐出一大片烟雾,「不卖关子了,我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亚当·克莱格,是薄雾峰水库营地的首领。现在你回想起来了吗?」
「——啊,原来就是你们,上一次在我们打完逃兵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说要分一份空投,原来是你们啊!」斯卡尔夸张地指着克莱格。
「伊万,你觉得有没有必要让他下车?」克莱格冷不丁地问。
「我认为可以这么做,首领。」坐在斯卡尔旁边一位膀大腰圆的光头边说边朝斯卡尔看了一眼,像狐狸一样咧开嘴难看地笑了笑。
斯卡尔见状慌忙解释道:「不,别别别,我是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们也参与了作战,别让我下车,千万不要。」
「我们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言归正传,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其他人?」
克莱格把快燃尽的烟蒂扔出窗外,「你的那些队友们呢?该不会就剩你活着了吧?别告诉我真是这样的。我们可不是碰巧路过,别让我们白来一趟。」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斯卡尔有些提防。
「几天前你们的人来到我们营地,把我们的一个懂无线电通信的小伙子借了过去。他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们说你们弄到的那个电台不能用,要换零件。有这回事吗?」克莱格问。
「是的,没错。」
「他也告诉我们,你们为了找到零件,最近几天会再去一次军营。但是他说这只是他的猜测。不过我想你们应该没有理由不去吧?」
「对。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就算是死在那里也要去。不然的话我们的辛苦全都白费了。」斯卡尔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心里头五味杂陈。
「你还没告诉我他们在哪呢。他们是不是丢下你跑路了?」克莱格问道。
「不是。」斯卡尔摇了摇头,「是我主动要留下来的。当时的情形,太危急了,必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那个人也几乎注定会死。」
「所以——你,选择了去当那个英雄?」
「因为我是警察。」斯卡尔简短地回答道。
「所以你认为警察就必须自我牺牲?」
「应该说,我牺牲自己才是合情合理的结局,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们会出现,也许上帝还不想见到我这副丑态吧。」
这时,旁边叫伊万的大块头开口了:「警官先生,我们这几天可是每天都要来这里转一圈,期间还遇到过不少麻烦!还好我们救了你一命,不然折腾这么些日子最后没有帮上忙的话我们会很难堪的。」
斯卡尔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会难堪?救我并不是你们的义务。」
「因为我欠他的。」克莱格说。
「谁?」
「叶苇航。我欠这个聪明,勇敢的年轻人。」
斯卡尔更加迷惑不解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原来是我们营地的人?」
「这个我们都知道,他来的第一天我们就知道了。」
「嗯。曾经,我们营地有个人,做了非常对不起他们俩的事。虽然从头到尾我都不知情,是直到最后已经酿成大祸了我才得知,但是我身为营地的首领,我应当对此负责。」
「既然这样,那就让对不起他们的那个人出来赔罪啊。冤有头债有主。」斯卡尔说。
但克莱格摇了摇头。「那个人的确得到了惩罚,他在那天就被逃兵的狙击手打死了。但那是上天给他的惩罚,他并没有发自内心忏悔过。我宁可他当着叶苇航的面扇自己一巴掌,也不需要他不明不白死在那些逃兵的狙击枪下。这样的死,太便宜他了。」
「可也正因为他死了,赔罪的担子就放在了我的肩上。我很想找个机会向这对年轻的情侣道歉,可是他们自从离开水坝的那天起,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到——」
「一直到你们从卖情报的那里得知了我们将要对逃兵发动进攻的消息。」斯卡尔帮他说出了后半句话。
「——对,就是这样。我才知道他们已经去了北部,而且还带着人去了一次军营。」克莱格苦笑道。「我跟叶苇航说过,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成员,我不会轻易放他走的。谁料到会出这么一档子事呢?」
「他的确很能干,就像一块方糖,丢到哪都能让周围变甜。」斯卡尔对于克莱格的评价十分认可。叶苇航刚来兰奇托镇时他就有所察觉,这个每天都想些奇怪计划,关键是最后还真能付诸行动并且取得成功的年轻人很不简单。说他一个人救了全城的幸存者一点都不过分。没有他,大家恐怕都还在这座死城里面无头苍蝇一样乱飞乱撞,活一天算一天。
「刚来我们营地几天,他就说要去欢乐镇偷逃兵的东西。」克莱格说道,「我从没见过胆子那么大的人,提出的建议就像自杀式袭击一样。可是你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疯狂,感觉这个人并不是脑子短路而是真的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作出决定。没错,第二天他就带了一堆东西回来。」
「我们又何尝不是呢?起初营地里没有人愿意跟他去军营,连一颗子弹也没给他。他靠着自己到别的营地拉拢的寥寥几人去军营打了个来回,不光用电台联系上了外面,还顺回来好几箱物资。只可惜当时那个电台被毁了,不然根本没有后面这些麻烦事。」
「对了,说到这里,我对于你们的这个计划很感兴趣。」克莱格转移了话题,「关于这个电台还有外面的事情,我能不能了解一下?」
「没问题。」
「真的?这么干脆就答应了吗?」斯卡尔爽快的回答让克莱格反倒有些意外。
「毕竟我们的计划是想让全城所有的幸存者都能得救。你作为一座营地的首领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与外界断绝了联系的地方是不能久留的。我们已经支撑了一年多了,存下来的资源也差不多消耗干净了。有一些东西我们还有生产的能力,可是还有很多必需的物品我们没办法生产。」斯卡尔说着,把放在口袋里的那颗从手枪里退出来的子弹拿了出来,放在手心里,「就像这颗子弹,我们城市是没有兵工厂的,更没有设备来生产火药和子弹。你不希望等到哪天,我们身上携带的枪都变成一堆废铁吧?还有汽油,没有了汽油,我们还能这样快速地在营地之间往返吗?」
「……你说的这里也正是我担心的。」克莱格承认道,「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没有这个意识,可是越往后,随着有些东西被用完,危机感才慢慢地浮现出来。」
「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以前我的思想也非常保守,能不冒险绝对不去冒险,可是那个男人改变了我的观念。」斯卡尔说着,把子弹放了回去。「不光是这一件事,他还改变了我很多的想法。他让我明白,其实我们所谓的营地,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克莱格一下子转过头来,「什么?他为什么这么说?」
「很突然对吧。我一开始也很不可思议。他说,起初营地是因为分散在各个区域的幸存者们为了能够增加活下去的机会而建立的,人多力量大。但是这样做也是会有负面影响的。」
「比如说?」
「比如说啊,这些营地就会彼此敌对,甚至互相争斗,对谁都没有好处。虽然你我都清楚这样的一天还没有到来,而那是因为资源还没有匮乏到值得人们大动干戈的地步,但是往后呢?再过个一年半年,谁能保证你我会不会变成对方的敌人?」
「所以在这之前,我们就应该离开这座已经被榨干的城市了。」克莱格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真是有远见的人啊,就好像他早就经历过这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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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混蛋——」罗曼走上前佯装要打斯卡尔。斯卡尔也不躲开。罗曼的拳头到了斯卡尔胸口停住了,然后只是往前推了一下。「都准备给你念悼词了,你倒跑了回来。折腾我们是吧?」
「哦?看样子我在你们心目中还是有一点位置的。」
老镇长上前握住克莱格的手,亲切地说:「克莱格先生,我代表兰奇托镇营地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克莱格则笑着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欠你们一个人情啊。」
「哦?」老镇长歪着头,显然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克莱格眼睛看向我,对镇长说:「我内心一直以来都有愧疚,我亏欠着他,这一次,权当是还人情债吧。」
「他?你是说这位年轻人吗?」老镇长顺着克莱格的目光看到了我。他于是走到我面前,问:「你们之间有什么么有趣的故事吗?」
「不是很有趣,或者说一点都没趣。」我把头偏到一边。
这点小动作逃不过老镇长的眼睛。只见他把我的轮椅一转,整个人不得不跟着转了一个角度,然后直直地面对着克莱格。
「我不管你们之前有过什么过节,现在就把它化解了吧!对方既然已经提出来想赔礼道歉,你也该表示些什么,是不是?」老镇长绕到我背后,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
克莱格走到了我的面前,伸出右手。「叶,一直以来我都想说声对不起,我这个当首领的没有管理好自己的成员。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吗?」
那些旧事(虽然并没过去多久)我早就不在乎了。真正令我对他失望的原因是他当时那颓废的生活方式,与我迫在眉睫的各种计划大相径庭。
可我不是那种记仇的人,也没必要。
我也伸出了手。
「哈哈哈,很好很好,这样一切不快乐都翻篇了!大家准备在新的环境开始新的生活吧!」老镇长开怀大笑。
「那么,我们也该回去了。」克莱格戴上帽子,「明天一早我们会让我们营地的无线电专家过来帮忙,你们看如何?」
「再好不过了。」斯卡尔说道。
「等一下,我有个提议——」老镇长说着,朝后面指了指:「本来我们为了这次队员们的归来准备了很丰盛的晚餐,想请问克莱格首领,可否赏个光与我们一同庆祝呢?」
「这——」克莱格没想到老镇长会挽留自己,一时间做不出决定。
「好提议,留下来吧!明天早上再回去也不迟!」
克莱格连忙摆手说:「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从来没有在别人的营地留宿过,这不太好。」
「克莱格,」这时,斯卡尔站了出来,「你记得我们在车上谈论过的话题吗?这里是兰奇托镇营地,可也是兰奇托镇。没有人不可以进出兰奇托镇,因为它只是一个小镇而已。」
斯卡尔看着众人,认真地说道:「朋友们,这短短的一个月以来,我们的城市从外貌上看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可是我们的人却有巨大的变化,我们得到了外界的答复,我们拥有了离开这里的机会。试问一下,当初为了争夺各种资源而建立的营地,现在还有它实际的意义吗?不久后的将来,我们都将是另一个更大的营地,恶水谷营地的成员,为什么我们不能就现在开始放下成见,坦诚相待呢?」
「……有道理啊。」
「现在不需要争抢也不需要跟谁开战,为什么还要弄得那么严格呢?」
人们议论纷纷。
「所以,克莱格先生,请你把我们当成是普普通通的欢乐谷市市民,和我们一道分享快乐吧!」
「他是个厨子哦。」我在一旁添油加醋。
「那就更应该赏脸了,我们营地的厨子做饭水平不行啊,得学学。」老镇长摸着胡子说。
盛情难却,克莱格环视四周,都是期望他们留下来的眼神。
「唉……」刚戴上去的帽子又取了下来,克莱格摇了摇头。「真没办法,好吧,我就献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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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蜘蛛在天花板上静止不动。
我看着它,不知道它是不是也在看我。
想翻个身,可是没力气。之前的我一定累到虚脱了。
快要结束了。罗曼已经拿到了零件,下一步修好电台,再下一步就是联系恶水谷,再下一步……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叶苇航这个家伙,会不会过个一年半载的就把我给忘了啊?要真是这样,我得在他走之前好好揍他一顿,给他加深点印象。
躺在床上太舒服了。我挣扎了半天才算坐起身来,可是下半身又不想动了。
床头柜上有一个笔筒,里面有几支笔。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半身朝笔筒爬过去。可是笔筒放得太远了,我的手又不够长,摸不到。于是我努力让身子悬空,整个人像根独木桥一样搭在床和柜子之间,右手努力伸向笔筒。
「啊!」哗啦一声,床头柜被我上半身的重量推动了,溜出去老远,而我也失去支撑,整个人像在磕头一样趴到了地上,你可以自行想象那个画面。
「我回来了——」叶苇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糟糕……我赶紧抓住床的边缘,爬回了床上,盖上被子,躺好,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像等待家长检查有没有睡着的孩子。
叶苇航坐着轮椅被齐姆推了进来。
「我就把你放在这了。钥匙给你,走的时候把门锁上就行。」齐姆说完把一把钥匙交给叶苇航,然后离开了。
「有好好休息吗?」叶苇航来到床前。
「有哦。」我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去。
「干嘛啦。」叶苇航抓住我的手又塞了回来。
「他刚刚叫你出去,什么事啊?」我问道。
「哎,我正准备跟你说的。是好消息哦。」叶苇航说着,一脸兴奋的样子。
「斯卡尔——没有死!」
「什么!?」我惊得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真真真的吗?他,他人现在在哪里?」
「已经回来了。说来巧,大坝的人早知道我们会去军营,每天在那边巡逻,没想到碰到了斯卡尔。原本他们打算早一点出发的,如果那样的话,说不定就能在你们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来帮忙了。怎么样?好受一点了没有?」
「我已经没事了。」我笑了笑。身体上的疼痛很快就会消失,我并不在意。
「没关系,等会儿晚上有个庆祝聚会,大坝的人也留了下来,现在天还没黑,你还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又是人多的地方,我不想去。」我撅着嘴不高兴地说。
「可是我必须去啊,不然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开玩笑,怎么可能。」叶苇航捏了捏我的脸。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那种地方嘛!人那么多,每个人都要打招呼,我不习惯啊。」
「没事的,有我在呢。我帮你挡着。」
「哼……讨厌死了。」我翻过身背对着叶苇航。「居然还有大坝那群人。为什么要留他们下来啊,一想到要看到他们我都想吐。」
「他们是斯卡尔的救命恩人啊,况且今天你们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一起庆祝庆祝也没什么不行的嘛。」
「哼,先说好喽,」我又翻了回来,盯着叶苇航半带威胁地说:「我不可能跟他们说一句话的。谁都别想,你也不许劝我什么的。不然我直接走掉了。」
「干嘛那么生气啊,都过去的事情了。而且今天克莱格也向我道歉了。我也原谅他们了,你就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嘛。」
我坐了起来,双手叉在胸前,「哼,你是原谅了,我可没说我原谅了。」
「可是后来这些天你也没再提过这件事了啊,我都以为你原谅他们了……」
「那不叫原谅,那叫算了。人死都死了,我还能怎么办?」
「所以说啦,大部分还是好人啊,没必要否定他们所有人的。」
「要是他们的内心还有正义感,那为什么不帮着我说话?就因为我在他们眼中是个『可能存在威胁的家伙』吗?那么对不起了,不管现在怎样,就凭当时他们的行为,我不可能原谅他们的。这个仇我记一辈子。」
叶苇航被我的一连串质问弄得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又说道:「叶,我生的不是你的气,但是这些人实在太可恶了。我希望这些人全部都遭报应,我承受过的一切这些人都给我承受一次,看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骂完了吗?」叶苇航语气平静地问道。
「……骂完了。」
「如果说这样能够让你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也挺好的。没关系,你要发泄的话我随时当那个垃圾桶,你不用管自己的逻辑合不合理,观念正不正确,只要——说出来,骂出来就好。」
「已经够了。我不喜欢这样,像个泼妇似的。」
我重新躺好,看着天花板,但是那只蜘蛛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