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谁啊。」我坐着轮椅,转着轮子朝门口移动过去。
门刚一开,几张脸同时出现在我面前。
全是武装部队的人。
「哟,你们回来了啊?怎么样了?拿到零件了吗?看你们这一身脏,赶紧回去换身衣服洗澡——」
「叶苇航,这些都不重要。你还是快去齐姆那里吧。」罗曼一脸阴沉地看着我。
「去他那里?干嘛?」
一名队员说:「叶先生,小姐她……」
「她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她情况不太好,我们觉得你一定要去一下……」
我用左脚支撑着站了起来,「我马上过去!」
「别急别急!我们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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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姆!她在哪儿!」还没进医务室的门我就开喊了。
刚到门口齐姆也恰好走了出来。「她怎么样了?」我抓住他问道。
「小姐她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流了很多血,现在处于昏迷的状态。另外还有些事情,我觉得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这句话仿佛一颗钉子扎穿我的心脏。
队员们留在了门口,只有罗曼和我进去了。
走到病床的位置,月兔正躺在当初那个不幸感染病毒,选择让朋友杀掉自己的斯科特躺过的地方。
「让开,我自己过去。」我说着推开二人,径直来到她床前。
月兔一脸苍白。她闭着眼睛,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头发在枕头上散开,水蓝色的头发此时看上去黯淡无光。
「别怕,没事了。我在这儿。」我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这时,齐姆走了过来,小声说道:「幸好她在送来的路上已经做了基本的急救处理,伤口也都止住了血。不然我很难保证她能活到现在。」
「她情况有多严重?」我问。
「我一五一十跟你讲,你一定要冷静。」齐姆不知为何,总让我觉得月兔已经活不长久了一样。
「首先,你们不是和僵尸作战吗?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腰上有一道利器的划伤,十有八九是刀伤,伤口不算深但是这是主要的出血的伤口;其次,她好像从什么很高的地方跌落或是像被撞飞出去过,她的全身上下,包括头部、肩部、肘关节和膝盖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淤青也很多。但是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齐姆说到这里却突然不说了。
「怎么了?说下去啊!」我急得要死。
齐姆叹了口气。「她的肩膀靠后颈的位置,有个很明显的咬痕,而且很明显已经穿过皮肤,造成出血了。」
「……哦。」
「哦?你就一声『哦』?不是,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见到我如此平静,齐姆反而被我的反应吓到了。
「她被咬了一口嘛。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齐姆看着我,仿佛在说「你脑子没坏吧」。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公开过,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我也是为了她着想。」我把月兔的被子盖好,然后继续说道:「如果你能够保证直到我们离开这里之前都保密,我就告诉你。」
齐姆大惑不解:「我从没听说过保密还有期限的,而且还这么短。你要我这么做有意义吗?」
「你别管那么多,答应的话我就告诉你,不然就拉倒。」
「……好吧,我答应你,这段时间不跟任何人提。」齐姆勉强答应了。
我之所以要他作出一个有期限的承诺,是因为我不希望在最后关头还出任何的差错。「很好。那么现在我就告诉你——」我说着,顿了顿,「她的身体是不会受到病毒感染的。」
「你说什么!?」齐姆拍案而起,「这是不可能的啊!」
「可这就是事实,因为很久以前她已经感染过一次了。那个时候我们互相都还不认识。」我早就预料到齐姆会是这样的反应,他作为那种所谓「新型药物」的研发团队中的一员,自然也对药物或说病毒的特性多少有点了解。病毒爆发一年以来,各个地区还没有过具有这种特异性免疫能力的例子存在,月兔可以说是他们唯一见到过的免疫体。
「你确定她曾经感染过吗?」齐姆眯起眼睛看着我,似乎认为我判断错了。
「我非常确定。当时是我给她包扎的。」
「……」齐姆的目光在月兔的脸上停留了数秒,然后眼珠又转过来看着我。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又忍住了。
「算了,在这里我也没有那个条件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她是不是真的有抗体,需要专业的仪器。」
「就算那样我也不可能把她交给你们的,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齐姆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为什么?这对她并没有任何损失。」
「不行,而且,没那个机会。」我很果断地拒绝了。
「叶先生,如果说——」齐姆拿着一支原子笔在桌上戳戳点点,「小姐真的有抗体的话,这对于全人类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想过没有,有多少人死于没有疫苗,因为疫苗到现在都还没有研发出来!」
但接着他又改变了说法:「至少,至少疫苗现在是没有公开上市过的!如果说我们拥有像小姐这样的一个活体存在,我们就有机会自己研发出疫苗,在以后,不久的将来,等到我们去了更大的营地,也许就有机会——」
「你想对她做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
「我需要她的血液。但是不是现在,也许是将来。」
「不可能的,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大家不是都要去恶水谷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因为……因为我们有需要去的地方,但不是恶水谷。我们不会在恶水谷久留的。」
「没关系的,哪怕一天时间都好!到了那边的话,我们可以马上采集,拜托了,这是在拯救全人类!」
「……」
直到现在,我才突然发现当初我来这里的任务的真正含义是什么。
在规定时间内逃离欢乐谷市。那么,也就是说我可以在最后期限到来之前就离开,我可以提前一天,两天甚至一个礼拜。
如果我在6月19日之前就出发的话,我甚至有机会亲眼看到恶水谷到底长什么样。虽然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我还可以在新的营地待到最后期限。当然,我也可以选择直接退出这个游戏。
「你考虑好了吗,叶先生?」齐姆见我长时间没说话,以为我在思量着要不要答应。
「我……是这样的,你要采的是她的血,你应该征求她的意见才对,不要问我。」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齐姆有些懊恼。
「她应该不会昏迷太久的。上一次也就是一晚上而已。你愿意等的话就陪我一起等吧。」我说道。
「说到上一次,叶先生,你的这位女友的身体和一般人类大不相同,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
「你又有什么发现吗?」
「我这回检查她的伤势时发现上一次她右肩的枪伤已经几乎消失不见了。这太不可思议了,才一个月而已,而且愈合得这么好。」
「她的自愈能力比一般人要强很多很多。这我知道。别看现在她这副样子,等到晚上,你信不信她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
「但愿如此吧。我也想快点和她谈谈。」齐姆准备往大厅走去,结果碰到了进来的罗曼。两人互相点头致意了一下之后就错开了。
「你来得正好。」我示意罗曼过来。
「叶,我很抱歉,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东西……」
「是她自己的主张吗?」我心平气和地问。
「这个……」罗曼显得有些为难。
「不用掩饰什么,实话实说。不是你的错我不会怪你。如果是她自己不听话,等她醒来我会批评她的。」
罗曼点了点头。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就知道……没关系,这不怪你。她这副身体注定了只有她才能去面对那些危险。很可笑对吧?」
「危险……不光是她。」罗曼靠在墙边。
「什么?」
「斯卡尔没有回来。」他又说道。
我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问了一句:「斯卡尔什么?」
罗曼看了我一眼,用他自以为很「处变不惊」的语气又说了一遍:「斯卡尔没有回来。」
「他在哪里?」
「他还在那里。」
我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斯卡尔还在军营?现在都几点了?你们为什么丢下他?」
「他……为了掩护我们撤退,你明白的。」
我瘫坐了回去。
罗曼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了,不需要点破,大家都明白的。
「我也很难过。」他递给我一支烟。
「不用了。」我拒绝了回去。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现在和你也是一样的。」罗曼把烟放回烟盒里,「那个时候,为了更多人的存活,总是要有一个人出来牺牲的。今天是斯卡尔,但是说不定也可能是我,或是别的谁。如果今天死的不是他,而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你不会难过对吧?可是那个人也有自己的朋友和亲人,你不难过,他们会难过。总有一群人是要接受这样的事实的。」
「……但是,总还有希望的吧?」我望着他,期待他说一句「也许吧」。可是罗曼很坚决地摇头,说:「希望几乎为零。他本来已经没有多少弹药了,车子又抛锚,周围全是僵尸,换作是你,你有机会突围出去吗?孤身一人?」
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象那个画面。是的,罗曼说得对,插上翅膀也跑不掉的。
「除非奇迹发生。」罗曼挥开烟雾。
「……我知道了。你们一定也累了,去休息吧。我来照顾她就好。」
罗曼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医务室。
齐姆随后走了进来,一脸震惊:「那个警察死了?」
我看着发黄的墙壁,说:「罗曼说,凶多吉少。」
他微微点头,说:「请节哀吧。他是一个好警察,大家会记住他的。」
我看着这位见过无数生离死别的外科医生,自嘲地说:
「现在我有资格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幸存者了。」
「为什么这么说?」齐姆有些不解。
「自己活下来,那不叫幸存。只有当一群人中只有自己活下来,当自己成为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那才叫幸存。不然,『幸』字从何谈起呢?」
「我终于体会到,一个熟悉的人,虽然算不上朋友但也是朝夕相处的熟人就这样离开我们,是怎样的一种情绪。我甚至不敢想,如果换作是罗曼,是凛,是她……」我说着,看了一眼熟睡的月兔,「……我不知道那时的我还有没有勇气再活下去。」
「所以你现在有了新的领悟了吗?」齐姆在药柜旁边坐下。
「我由衷地佩服,佩服这里的每一位成员。我所经历的这短短三个月在他们的求生历程中连一个镜头都算不上,而他们还能从阴影中走出来,还能积极地面对明天。换作是我,我恐怕做不到。」
「叶,你错了。你不是做不到,你只是不相信自己。」齐姆指着我说道,「没有人一开始就能直面死亡,我们也是在不断承受磨难和打击当中一步步学会坚强的……你还记得DoubleD的广播里头有段话吗?」
「什么话?」
「——『你的愧疚和难过,请尽快忘了它,不然这只会拖累你,甚至会让你成为下一个他们——指那些已经逝去的人』。」
「我的父亲,建材厂的老板,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齐姆问我。
「不知道。」
齐姆用手比了一个持枪的姿势,对着自己的头,「啪。在我们兄弟俩的面前,用一把柯尔特1911手枪自杀了。对,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身上带着的那一把。」说着,他从药柜后面拿出了那支手枪,摆在桌子上。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感染了病毒,他不想拖累我们。那个时候,军方还在四处搜捕,还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不愿意把感染了的亲人交出来。但是军方是有命令的,私藏感染者会被驱逐出避难所,所以他跑了。我们也一起跑了。」
「我们在建材厂待了一晚上。那时我们两个当儿子的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力量的渺小。我们学了那么多年的医学、化学生物学,可是我们却救不回他。」
「他就在我们离开他眼皮一分钟不到便自杀了。我们跑进办公室房间的时候,他已经倒在了一滩血泊中。」
「我们兄弟俩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我们把他埋在了建材厂后面的山上。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他比谁都勤奋,比谁都聪明,他没有做过任何违背良心的事,对造假行骗深恶痛绝……可是他就那样死了,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们刚刚参加工作,他就跟我们说,自己老了,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希望我们能早点成家,有个幸福的家庭。唉,谁能想到呢,这一天来得是格外的早。」
齐姆仿佛陷入了回忆,突然沉默了起来。我没有叫他,因为我知道回忆这种东西跟酒是一个道理,越久越浓厚,后劲很大,需要时间来缓和。
「可是,你总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当中吧?你听过女人和芥菜子的故事吗?」他抬起头问我。
「……没有。」我回答道。
「我讲给你听:从前有个妇人,她的儿子夭折了。她很悲痛,去找到一位高僧问能不能复活自己的儿子。僧人让她去找一户没有死过人的人家,要一粒芥菜子。妇人找了很多户人家,一打听,别人都说自己家已经死过很多人了。妇人最后回到僧人那里,说:『我明白了,世界上不存在没有亲人死去过的家庭,我也应该接受事实,重新开始生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谢谢你,医生,我刚才心里很沉闷,跟你说说话之后感觉好多了。」
「你能尽快放下这些就好。」
齐姆说完转身离开了。现在医务室里只剩下我和月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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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她旁边,等着她醒来,我要好好地拥抱她。
我被手雷炸伤昏迷的那两天,她也是这样守在我床前的吧。这样可爱的,让人想保护一辈子的女孩,我要再积多久的德才能再遇到一个啊?
「……还有十天,我们就要说再见了。」我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希望她能听见,又希望她不要听见。
「这段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到我还没来得及细品,余味就已经全无了。」
就像一首三分半钟的慢板,明明可以很悠闲地聆听,却又结束得那么早,让人想再循环播放。只是,一段时间里头发生的事物就像快闪,没办法重播,只能在另一段时间重现,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
过完今天,就少一天了。过完明天,又再少一天。
「快醒过来吧……我好想跟你说说话啊……」我趴在她的被子上,感受着她身体的一起一伏。
以后我的人生中也许还会出现一个关心我、照顾我,愿意和我面对任何困难的女孩,可是无论如何她不可能是你。
你总喜欢耍小脾气,总不喜欢听话,明明说了要小心,还是去受伤。但是我喜欢这样的你,只因为是你,独一无二。
我把眼睛闭得很紧,因为不想让眼泪暴露其实很脆弱的自己。我的样子此刻一定很滑稽。
「……你在哭吗?」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
我下意识地睁开眼,啪嗒——
最后一道佯装坚强的防线也破碎了。
少女的双眼睁开一条缝,令人心疼地看着我。
「我说没有的话,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吧。」我挤出一丝笑容。
「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月兔看着天花板说。
「没有的事。我不会怪你的。只要你平安就好……」她此刻显得好虚弱,本来想拥抱她的我甚至有些犹豫。
「斯卡尔他……对不起……」她哽咽了起来。「我没想到他会那样做……」
我握住她的手,说:「我已经知道了。罗曼都跟我说了。你不要想这些了,好吗?现在最重要的是快快好起来,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我知道。」月兔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缩回了被窝。
这样二人共处的感觉真好。我们彼此之间只有灵魂的碰触,没有人干扰,没有任何事情要担心。因为最艰难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我就那么看着她很久,我知道她也看着我很久。那一瞬间,仿佛有千万条信息在我们之间传递。
「我爱你。」我知道喜欢这种东西,嘴巴不说,都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她没有说话,嘴角弯成了一个幸福的角度。
我们二人的距离不断缩短……
嘴唇接触。
「——咣当」门被谁撞开了。
我一惊吓,失去平衡,压到了月兔身上。
「叶苇航!叶苇航!你快出来,有情况——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清楚!」齐姆边往里走边怪叫,「总之你先出来啊——你这是在干什么?」
齐姆的眼中大概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我上半身趴在床上,压着月兔的身体,下半身跪在地上。
「你就那么饥渴难耐吗?」他很鄙视地看着我们俩。
「关你屁事!」我撑起身子不爽地说。「究竟什么事啊这么急?」
「你赶紧出去吧,我也没办法一时跟你讲清楚,有朋友来拜访我们了。」
搞什么鬼,刚才还一副感伤的样子怎么现在又欢喜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一样……
齐姆不由分说推着我的轮椅把我送出了医务室。
「你可不可以慢点啦?这是轮椅不是赛车!」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洼颠得我屁股生疼。没过两分钟,齐姆就把我带到了西边的入口。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入口处至少停了五辆车,而且不是我们营地的。
一大群人围拢在那里,像在谋划着什么事情一样。
「我们过去吧。」齐姆说着推着轮椅朝人群走去。
等我们走近了入口,我才看到那些人的样子。与此同时,他们也发现了我和齐姆的存在,纷纷转过头来看着我们。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场的人除了我们自己营地的成员以外,剩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薄雾峰水库营地的人。
都是不能再熟悉的面孔。看到那些我还记得的人都出现在眼前,我心里居然有一点欣慰。至少我不用去问谁谁谁为什么没在这里,然后得知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
「喂,这……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我打量着在场的所有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莫名的喜悦和感动,好像今天是什么纪念日一样。
「我们把人送回来了。」薄雾峰水库营地的首领,也是我曾经的首领——亚当·克莱格在人群中格外出众,他随手抓过一个比他稍矮的人,像训导主任抓学生一样抓到他前面站好。
「你——」我差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这,这,这又是什么意思?你,你不是——」
「本来我是,但是谁知道呢,奇迹还真发生了。老天也不想我死啊。」
他故作一副无奈的表情,让人恨不得揍他一顿。
谁都无法相信,站在克莱格前面的人——
是斯卡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