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便是龙胃中的孤舟蓑笠翁,消瘦的身影笼罩在漆黑中的肥硕斗篷内里,左手握着一壶浊酒也不知是悲哀还是运气等到了毕潮笙来喜相逢,右手则是握着一杆纤细的竹竿, 鱼线在背光中看不到丝毫的痕迹,没有鱼标,空有一梭钩子落在肉丘下的池子当中,也不知等待谁来咬钩。

赤身**的阿笙被这男人一说,有些怯弱的缩了缩脖子,但犹豫再三还是选择爬上了这肥硕的肉丘,细想一凡,这未尝也不是孽缘,能够在这般地方相遇,大概各自都有了不得的故事。

阿笙想要继续说话,但男人被斗笠罩住的半张脸面露出了一侧满是刀痕的伤疤,嘴角抹出了一丝不耐烦,话语到了喉咙只得是吞咽了下去。他也是走了许久,双腿早就累得酸痛肿胀跟腱发麻,一屁股背部靠着肉壁坐下,那冰冷麻木了的血液没有了逆重力往上行走的阻力,瞬间反向充盈着一双脚丫子,舒爽的解脱感让阿笙不禁轻叹一声。

但男人听到声音,立马是有些愤怒的扭过头来,瞪圆了的双眸宛若噬血的豹子,似乎怪阿笙太吵,阿笙只得赶紧捂住嘴巴表示安静,男人这才是略作满意的回过头去继续垂钓。男人耐得住安静,阿笙耐得住寂寞,男人龙胃酸液肉瘤中钓鱼,阿笙这瞌睡的脑袋也在点头钓鱼,一不小心便是直接昏睡过去,咔擦咔擦的呼吸道打着呼噜,但这时男人却没有发声责怪。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过来时这男人却仍旧纹丝不动的用双眸盯着一杆长线,视线左右夹击汇聚成在了一条直线,宛若斗鸡眼般聚精会神,却恰逢其会的传来了阿笙肚皮低下来自灵魂深处的一声饥肠辘辘。

终归是血肉之躯,饿了累了也得吃喝歇息,阿笙也不知外头时日过了多久,但经历了太多反而让大脑麻木,此刻他只想好好吃喝一顿,便是厚着鼻脸对着那蓑笠翁问道:“有吃的么。”

男人说有,头也不回的甩手指了一下身后不远处的帐篷,阿笙小心翼翼的走去,蹑手蹑脚的拉起帐篷的一角,内里一阵臭气熏天,潮湿酸臭的床褥让人作呕,阿笙赶紧捏着鼻子退出来,视线左右逡巡,看见帐篷旁边有个破铁皮箱子,掀开来更是臭气熏天,但依稀能看见几打宛若烟熏的鱼肉柳条。

阿笙不甘心,他再三问那男人这也能吃?可男人呼哧一声说不吃就省着粮食,但阿笙看着上头宛若有蠕虫在纠缠跳舞,寻思了片许实在是肠胃里的酸液沸腾抗议,只得闭上眼睛三口并作一口似的塞到喉咙里头。

咕噜一声咽下肚子,那宛若刀刮灵魂壁垒的腥臭顿时奔涌了他整个肺腔,极度饥饿和极度收缩欲呕的咽喉胃壁在反复纠缠着作着哀嚎,阿笙知道这也许是他短期能够找到的最佳食物,更何况这还是龙胃里唯一遇到的大活人赏给自己的事物,总不能就这么失礼的吐出口来。

所以他只得是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脑袋面门仰天干呕,愣是让自己的彻底的把鱼肉给吞到了肚子,锁死在肠胃当中。

那男人眼角余光瞅着这发生的一切,嘿嘿的挤出两声冷笑,然后豁然站起身来从水面甩出鱼钩,居然上头蜂拥挤着几条还在扭着肥臀纤腰的鱼儿,一把将它们一网打尽给拽到肉瘤之上,阿笙凑上脑袋去定睛一看,这些可哪是活鱼,不都是死了露出骨头来剖肚解腹,但却仍旧莫名挣扎着的,活尸一般的鱼儿!

阿笙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往手中定睛一看,原本在那隐约篝火中就有些模糊的鱼干轮廓瞬间变得清晰起来,那腥臭的腐味可不正是死亡的诱饵,吞入的腐肉在牙缝中溜窜,这些原本早就死去的鱼儿却能够凭借一身烂肉在龙胃中的酸液里头游荡,这是多么骇人的事情。

所以阿笙顿时便是跑到一旁呕吐了出来,他伸出两根手指没入到喉咙中按着自己舌根,催生吐意,大口的鱼干腐肉从胃部翻滚而出,喉咙咿呀怪叫连绵吐了了一地,到是惹笑了那钓鱼蓑笠翁来。

“同为活死人却嫌弃活死鱼,活死人不吃活死鱼,到底是活嫌弃死,还是死嫌弃活,死活不成,便求活死。”

“我不是活死人。”阿笙立即辩解道。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蓑笠翁抓着那些鱼儿往回走去,他身形健硕,看着身高估摸两米有余,三步并作两步便是走回到帐篷旁的箱子,掀开将今日新鲜上钩的鱼儿塞入其中。

阿笙听着一愣,自己原本应该是死了,但是却落到了地狱深处,如今他自己都不止身在何方,只是按照常识,便是黑箱之书的说法,自己大概是落入了地狱深处,已经是死了。可倘若真是如此,此刻的自己却并没有死去了的真实感,生而为人,也曾无数次思考过死后的世界若何,化身幽魂,孤单游荡在活物之间,成为叫天地不灵不应允的余火野鬼。

蓑笠翁看着阿笙迷茫反复着情绪的面孔,到是一阵奇怪:“你自己不清楚?”

“清楚什么?”

“祖龙所吞咽的一切,都是大罪之物,简单来说,被流放到深海之中的大罪之人,是它所最喜爱吞噬的食物。”

“你说的是我们此刻所在的这胃里的巨龙?”阿笙醒目过来,缓过了方才汹涌奔腾的吐意“大罪之人方能沉入海底……难道传说是真的?”

“随你怎么想。”蓑笠翁关上箱子,掀开帐篷一角,也不管里头酸臭难当,居然是背身直接就是躺了下去“只不过,能当的上大罪之人,多少还是需要点奇遇和本事的,恰到好处的被流放下来,又恰到好处的落入地狱底层,还得恰到好处的没有被黑白无常给吃干抹净,最后恰到好处被贪吃的祖龙给吞到肚里,是有多少年我没有见到人类了……”

“黑箱之书中说过,古代巨龙是唯一能够沉浮空中的生物。”阿笙若有所思。

“你我可不正是在这古代巨龙当中么?”蓑笠翁躺在帐篷里,一身蓑衣不曾卸下,看着沉重繁琐。

阿笙此刻仍旧难以置信,他找了帐篷附近稍微平稳的一角,贴着肉壁的温热靠坐下来,他此刻已经不想思考所谓何去何从那些缘由,蓑笠翁翻手弹指将外头的灯火打灭,露出了一手相当精湛纯熟的斗气工艺,便是一个转身背对外头的阿笙睡去,呼吸逐渐匀称。

没有了火光的龙肠,再次绽放出肉壁上那蠕动的七彩斑斓的晶虫光电,如同银河一般星河灿烂,孤单的阿笙仰头看着脑袋头顶上的星罗棋布,耳畔旁逐渐开始听见那蓑笠翁的鼻鼾声响,但他却不急不躁,这人声璨璨,再难听都是距离他最近的温声细语。

第二天,也不知确切过去了多久,蓑笠翁睡醒过来,转身走了两圈惊讶阿笙居然还留在这里,他说这龙内肠胃之宽阔冗长,怕不只是住了自己这么一号人物,只是想要出去估计是很难了,兴许深处还有什么奇妙的地方值得探寻可他本人已经是没有什么兴趣了,阿笙倒可以到处走访。

阿笙笑道,这走访的意义又是什么,难道是见着握手寒暄,说起来大家都是因为什么理由来到这龙胃里的?

蓑笠翁故作思考却不作答,从帐篷里头扔给了阿笙一杆多余的鱼竿,两人就这样十分默契的肩并肩坐在了肉瘤的边缘上,两杆鱼竿凭空一甩,鱼钩垂直落入到了酸臭的胃液坛当中。

“对了,刚钓上来的鱼味道比较新鲜。”蓑笠翁说道。

“比箱子里放着的那些新鲜么?”

“是的。”

“我能尝尝么?”阿笙说着,就是放下鱼竿起身要去拿昨天蓑笠翁刚钓上来的鱼肉。

蓑笠翁冷哼一声反手一个弹指给了一梭子空气弹打在了阿笙的腰上,阿笙一声惨叫便是如遭电击似的倒在地上抽搐了个半分钟有余。

“好痛,会死人的啊。”阿笙差点是真以为自己都死了过去,但却又生龙活虎的站了起来。

“小子,好歹这也是我的地盘,昨天是特例,但以后吃的你自己弄,鱼竿都给你了,连句谢也不说么?”

“多谢前辈。”阿笙只得屁颠屁颠的走了回来“但是前辈,我不会钓鱼啊。”

“放心好了,在这里钓鱼,不需要什么实质性的技巧。”蓑笠翁说道。

阿笙哦了一声,拉着老长的语气,只得是继续盘坐在地上抱着鱼竿等待着鱼儿上钩。

两人就一直相顾无言,等啊等的在静谧而带着酸臭的空气里能清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阿笙抱着鱼竿的尾端,双目无神的看着远处肉瘤下的一片漆黑,那仿佛是个硕大的池子,里头暗潮汹涌,他的双眸似乎都要被其给吸引了过去一般,那里,在黑暗中有人向他招手示意,又似乎隐约听见了轻声细语的呢喃。

“喂,专心点。”蓑笠翁拉起鱼竿,上头一串枯鱼,他拍了拍阿笙的肩膀将他从双目游离的状态中唤醒,然后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不要分神,小心被黑暗给带走了。”

阿笙如同大梦初醒,东张西望看了一下,也是拉起鱼竿上头,但和蓑笠翁的成果丰硕不同,上头确是空空如也。

“前辈钓鱼技术精湛,能否赐教两手?”

蓑笠翁却并不在意:“不教。”

“可你我都没有用上鱼饵,鱼儿怎么上钩?”阿笙十分好奇,他这钓鱼一套动作都是模仿蓑笠翁的,他分明也是一把笔直的钩子,什么鱼饵也不沾,却能够钓上鱼来,自己却做不到。

“谁说我没有鱼饵了?”蓑笠翁反问道“反正你饿不死,何必怕没有鱼儿上钩。”

阿笙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但继续追问无果,只得作罢。

龙胃内里的日子十分无聊,可以说 每日便是睡醒了垂钓,阿笙吃喝不到东西却只觉得口渴肚饿,等到醒悟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机能并没有因此而下降,简而言之,便是处在一种极度饥饿口渴,但是却不会因此而失去的缝隙当中。

他仍旧赤身**,盘腿坐在肉瘤上抱着长杆凝望着远处的黑暗,他总觉得肉瘤上看着下头就是一片**漆黑的大海,而内里波涛汹涌,有无数生物正用猩红的双眸注视着自己。尽管蓑笠翁提过一两次不要分神,别去和它们对望……他大概是知道阿笙看见了什么,但阿笙却无法不去在意。

“下头有鱼。”某一天阿笙忽然是撇开鱼竿,跑下了肉瘤,然后走到他们两人一直垂钓着的那个小池子旁,左顾右看都是一潭死水,阿笙深吸一口气便是直接整个人扑了上去,确实摔的个鼻青脸肿。

蓑笠翁哈哈大笑,原来这看着很大的一片池子居然平均只有十来厘米的深度,而内里,连一颗鱼苗都没有!

阿笙不懂了,既然这里头什么也没有就一潭子浅薄的死水,那蓑笠翁到底是用什么来当鱼饵,他又是钓上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他吃的是什么。可逐渐阿笙知道了,蓑笠翁吃的根本不是东西,所以他才无所谓那些腐烂腥臭的鱼肉,他用手捏开鱼头,会在脑颅附近挖出一小块奇怪的东西然后放到嘴里,剩下的整条鱼肉都会弃之不顾。

起初阿笙只是认为蓑笠翁是省着吃或者存储食物的方法,但阿笙很快明白了这一定是有所目的的,既然自己已经这么长时间没有进食也不会饿死,那蓑笠翁应该也是如此,可他为何仍旧要进食,他在想要从这些鱼中补充什么,甚至阿笙扪心自问,这些看似有着鱼儿轮廓组织的肉块,真的就是鱼么?那竟然如此,自己是否也要和他一样去补充那些东西。

阿笙逐渐开始不耐烦起来,每日对着漆黑如许的远处,坐在肉瘤上看着黑色的龙肠,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自己过去,他想要离开,却不知路在何方。蓑笠翁看出苗头,笑着说你可以顺着肠子深处走去,说不定走到了尽头也能从这祖龙的屎尿口中被排泄出去。

阿笙却问:“那为什么前辈不选择出去?”

“因为还不够。”蓑笠翁指了指自己手中的鱼儿,一把捏开了它的脑袋,然后放到了嘴里。

是的,还不够,阿笙看着蓑笠翁,它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裸露出来的半张侧脸还有粗糙的双手,他到底是来了多少年了,才会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不能离开,每日重复着钓鱼,大概他也是和自己一样,从天空中降落,是为,大罪之人。

可蓑笠翁和自己不同,一定在外头也曾经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他的劲气是精纯,运用技巧之精湛,甚至比之自己伺候多年的剑圣有有过之而无不及,阿笙一定是很想问出他的名字,但是却怕自己并不知晓。

只是某一天,两人原本一如既往的并排坐着垂钓,阿笙正在观察模仿着蓑笠翁那古怪节奏的吐息,他的气息时而匀称时而急促,初一听没有任何规律,但是听久了却发现只是整个重复的篇幅十分冗长,总而言之阿笙身旁的蓑笠翁忽然是整个人弹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

“大潮来了。”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阿笙却是不懂。

“你进来的时候,便是一次大潮,大潮来了的意思便是,祖龙要下去吃东西了,可这一次间隔也太短了。”蓑笠翁转身走回到里头,将鱼竿和板凳都纷纷是收起来,然后将铁箱锁死,帐篷捆好塞到了角落里头。

阿笙还想再问,但忽然之间整个人身子宛若丢失了重力一般,紧接着整个龙肠迅速倾斜,肉呼呼的地面几乎垂直了过来,巨龙迅速下坠!

阿笙没来得及尖叫,身子整个打到了肉壁上然后双手好不容易抓住了一颗镶嵌在上头的晶石,紧接着却感到一阵强风从肠胃中挂过,眯着眼睛的阿笙瞅向远方,灰黑色的劲风穿过肠胃上的肉柳,挂起地上的肠液,内里夹带着平常所看到的那群赤红的双眼,正长着血盆大口朝着风口方向奔涌过去!

紧接着,一阵龙吟长啸,震耳欲聋,贯穿了祖龙整个身子,阿笙七窍流血,痛苦不已,却仍旧只得死活抓着晶石不敢松手。

这一声龙吟持续了足足有三四分钟之久,震得阿笙宛若骨肉分离拍散了自己三魂六魄,好不容易熬到了祖龙起身,让他能从墙壁上摔回到地面,紧接着肉壁轰隆,一股黑色的海水从胃口出喷涌出来,海啸般的就是水漫龙肠卷席过来。

蓑笠翁却在这个时候,在肉瘤上用一杆鱼竿一甩,纤细的鱼线围住了阿笙的身子,然后臂力一发将他给拽回到了肉瘤高低之上,海水漫过,拍打着肉壁的声音阴沉可怕,阿笙气喘吁吁的坐在肉瘤上看着高地下头的那些黑色海水,那是自己曾经在地狱底层浸泡过的液体,极度的阴冷和恐惧没来由的充盈着自己的身体。

可恍惚中,他却又在这一黑如洗的海水里,再度宛若平日注视虚空那般瞅见了无数人的双眸,然后在这其中,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容,桑奴的,剑圣的,夫人艾玲的,自己那便宜儿子的,以及狱友们还有小疯子的……

“这便是时间的黑河,岁月的洪流呵。”蓑笠翁看着易岚,并不意外他的反应。

“这些都是幻觉?”阿笙跪在地上,满头大汗,转身问道。

“不,这些恰好都是真实,在时间长河中,于过去,又或者未来发生的东西,在祖龙的肠胃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蓑笠翁说完,走回去取出了一把有些破烂的渔网“小子,准备干活吧,今天能大捞一顿。”

“黑水里的?我们能打捞什么?”阿笙问道。

“灵魂。”蓑笠翁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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