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阿笙跟着蓑笠翁,用破烂的渔网在黑水退潮前打捞了许多枯鱼,那些糜烂的,露出脑髓鱼骨的鱼群,挣扎雀跃在渔网当中,如同僵尸骷髅一般,分明是死了,却仍旧如此精力充沛。

直到蓑笠翁大开大合,暴躁的一把抓住它们的驱壳,拧断它们的头颅,欢畅淋漓的**着它们脑髓中的一丝魂晶,阿笙才毛骨悚然的意识到这他根本就不是在吃肉。

阿笙也想学蓑笠翁这般进食,可他却压根看不出这些魂魄究竟在哪儿,瞎糊弄般抓起一条枯鱼拧开脖颈,也是狼吞虎咽的用嘴巴凑了上去,却被蓑笠翁一脚踹开。

“浪费。”

他凶狠的面容露出些许狰狞,将阿笙的鱼中魂晶也是**干净。

阿笙无奈,他知道蓑笠翁并不介意自己去分享战利品,甚至那些腐肉对他而言根本就毫无意义,但每一条枯鱼都代表着一缕魂魄,阿笙不懂,蓑笠翁**吃收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为什么自己不吃不喝也不会饿死?祖龙的体内时间变得没有意义是什么缘由,而他到底是谁。

阿笙不知道的太多,但唯一清楚的便是自己和蓑笠翁的实力差距便是宛若银河般遥远,想要去忤逆,或者要从他口中主动问出些什么,都是极其困难,更何况这样去做对阿笙也没有丝毫好处,大潮过去,龙肠内的水位恢复到了平常深度,便是一滩一滩子浅薄的十来厘米的深浅,而阿笙照例只能盘腿坐着拥抱自己那一杆钓竿。

只是他一双漆黑的眸子看向龙肠中黑色深渊,却再也瞅不着那天黑河中露出的如雪花般闪烁的画面,那些他所熟悉的能道得出名字的人的身影。阿笙仍旧无法钓上哪怕是半条鱼骨,他仍旧浑身上下饥渴难耐,却不愁生死,而日复一日,不知时间尽头,蓑笠翁总是有新鲜的猎物上钩,仰头**着鱼头脑髓的魂晶,让阿笙总有能依稀看见魂光闪耀的错觉。

在这黑白不分的龙肠当中,时光流逝,阿笙却连一身毛发都没有半点生长的迹象,他不知年月日来,每日坐在肉瘤上头看着漆黑的下头,空空如也的低地在他眼中宛若黑水汹涌,不知为何他逐渐渴望起了下一次的大潮席卷而来。

“你什么时候才打算离开。”

蓑笠翁一天忽然问道。

“我为什么要离开?”阿笙奇怪的问道。

“你们这种活死人不都是这样,进来了不管时间长久,总是会吵着要想着出去的办法。”蓑笠翁说道。

“前辈,活死人又是什么?”

“在黑河的浸泡中待过,却又没有被时间的洪流给侵蚀消融,能够在祖龙的胃液活下来,你认为这样的人很多么?”蓑笠翁冷笑道“反正我已经是告诉过你,能够离开这里的办法,那就是沿着肠壁一路向下走去,你沿着右手边的肠壁走上个三公里左右,自行离开吧。”

“我在这里挺好的。”阿笙想了许久,没头没脑的说道“前辈说过祖龙的体内时间没有意义,这是否本身就说明祖龙的寿命是无限呢?”

“怎么,与其浪费时间来思考这种寿命远远超过你我极限的生物的问题,倒不如好好想想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吧,我虽然见过形形色色来到这里的人,但是每一个不是心存念想,你也和他们一样吧, 有过什么遗憾,又有什么迫不得已才来到这里的原由,心有不甘也很正常,毕竟会沉落海底的,都是大罪之人。”

“不我没有。”阿笙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我是自愿来到这里的。”

是的,毕潮笙这人是自甘堕落,自愿割断了绳索,坠入深渊。

蓑笠翁一愣,犹豫了一阵没有说出话来,继续垂钓。

阿笙这一钩子下去,就可以是几天几夜。

他开始习惯了,盘腿坐着睡觉,他模仿着蓑笠翁的吐息,每一个周天回合,原来都需要足足半个时辰之久,光是这摸索的规律,就让他学了不知多少岁月。可正如蓑笠翁所说的,龙肠内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对他们两人而言,每一天都是昨天,也可以是明天,阿笙不急,他也没有理由去着急。

他不用睡觉,浑身仍旧就这么永远处在极度饥渴的状态,然后盘坐垂钓,双眸凝望远处的深渊,他挺直胸板,开始运作蓑笠翁的独特呼吸。可惜的是,原本自己在监狱岛中最后已经有所小成的剑圣功法,因为被抓捕了之后给人用铁索刺穿了琵琶骨而武功全废,按道理自己以后永远都是个半残之人,不然这里有无穷尽的时间,能够拿来修行该是多好。

阿笙学着蓑笠翁的吐息,然后运用到自己的身上,起初浑身一震灼热痛苦之极,那气长气短的切换让他无法适从,好几次都是盘腿坐着,径直把自己整个人给憋晕了过去。只是阿笙原本并非是那种毅力超群的货色,但这在龙肠中实在太过于无聊,而唯一能够刺激自己神经的事情,不也就是练功。

他学着连着,自以为蓑笠翁这一套呼吸有什么独到之处,而蓑笠翁察觉到这一切也没有阻止,怕不是他本身也在暗中观察,两人就这么继续相顾无言,等来了第二次的黑水大潮。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阿笙早早的就找好坑位,在肉瘤最里头的墙壁上死死抱住一颗硕大的晶石,任凭这祖龙云起云落,黑水在下头泛滥汹涌,阿笙愣是没有松手。

大潮过后,阿笙十分有默契的配合着蓑笠翁用渔网打捞着那成群淹没在黑水中的枯鱼,然后发现黑水褪却,时而还会露出些有用的人类道具,阿笙逐渐明白这大概是蓑笠翁那凳子和帐篷的来由,可不都是天上人间遗落到海里,然后再被祖龙顺路吞噬进肠胃的垃圾。

这次的大潮,给阿笙带来了一把凳子,蓑笠翁想要阿笙坐上去,阿笙摇头说盘腿说着挺好,蓑笠翁耸了耸肩膀然后将凳子收了起来,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

阿笙感觉到一股电流忽然从脊梁骨深处激发而起,整个人顿时毛发悚然,他惊疑的看了一眼身旁的蓑笠翁,那张忽明忽暗的办张侧脸正阴晴不定的看向左侧龙胃过来的远方。

“有人么?”那声音,由远到近,拉扯着嗓子,在极力呼唤着同类的语言,而在火光中他的身影则是越发的清晰。

“前辈,有人来了。”阿笙似乎有些欣喜,这冗长的岁月也不知是过了一年还是两年的时长,总算来了个新人,看来又有那个倒霉蛋和自己一般坠落到这大海当中,又被祖龙给一口吞噬进来。

“我知道。”蓑笠翁却是不惊不喜,目光如鹰,他起身朝着回到帐篷床底下摸出一把小柄的回旋斧子。

“前辈……”阿笙还没有来得及劝住,蓑笠翁便是朝着黑暗深处直接是抬手将斧子给扔了出去,只听见破开空气的一连串嗤啦搜刮作响,惨叫应声而起,远处那人顿时是没了声息。

阿笙见状也是赶紧起身撒腿就朝着那头跑去,只可惜等他下了肉瘤走到那人跟前,他的肉身已经化作一阵烟尘在龙肠中魂飞魄散,只剩下地上那一把平躺着的斧头。

“为什么?”阿笙捧着斧头回来交回到蓑笠翁手里。

“因为有我们两个,这地方已经足够拥挤了。”蓑笠翁蹲坐回到板凳上。

“但他也许只是路过,他会想要去下一个地方。”

“不会的……也许吧。”蓑笠翁难得的露出了有些自嘲的笑容“阿笙,在这个地方,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第一次听到这男人居然称呼自己的名字,毕潮笙十分诧异。

“你看的这人,也许是昨天的,又或者是明天的,他可能来自过去数百年前的时代,又或者是之后的数百年,你想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么?当你和我坐在这里,我不会过问你是哪个时代的人,这样我就可以不去在乎,不会追问我曾经的时代迎来怎样的终结,而我也不需要告诉你日后你的时代会何去何从。”

“可对于他来说,来到这里,他只是活在今天。”阿笙摇头“不,对于我们所以人来说,都只是活在今天,不管过去和未来如何,真正有意义的只有此刻。”

“也许你是对的。”

“是吧,因为我也看到了,那些在黑河中的星光半点,如同萤火虫的光亮似的,在浅薄的黑水中闪烁。”阿笙蓦然道“和这肠壁上的晶虫不同,这些光可以是任何颜色的,却又没有任何颜色的,他们甚至是黑色的,只是这黑河本身,所谓的漆黑一片,只是一片不带任何颜色的纯黑而已。”

蓑笠翁捧着斧头,刀刃一片驽钝:“你看见了?”

“那是否就是魂晶?”阿笙追问道。

“是的。”蓑笠翁并没有忌讳。

这一天,阿笙明白了许多,但不明不白的也更多了,蓑笠翁他到底是谁,自己实在太想知道了,可惜的是哪怕一起度过了这么悠长的岁月,自己仍旧只能看见他那在头蓬掩盖下的半张粗糙而憔悴的脸。

只是随着修行蓑笠翁的这套独特的吐息,阿笙某一天豁然感觉到,一股幼小的阴冷的火苗,在自己的腹腔某处忽然点燃,没有任何征兆。

“还是有些晚了。”蓑笠翁看了过来,似乎并不意外。

阿笙站起身来,摊开双手,他再度朝着肉瘤下头望去,之前所看到的一切景色都浑然变了模样。

“难怪前辈从来不下去。”阿笙笑道。

对他而言,这哪是高低地势之分,分明肉瘤下头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水池子,里头的游鱼灌满了魂晶,生猛无比。

“活死人阿笙,学会用这些枯鱼的魂晶,来补充你的魂魄吧。”蓑笠翁冷声说道。

“前辈,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和你说过我的名字吧。”阿笙反问道。

“该知道的总是会知道的。”蓑笠翁说完,闭目养神。

大潮,最近来的越发的频繁。

尽管蓑笠翁说时间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对于外头的时间线而言,这每一次的大潮,兴许是阿笙所在时代的几百年前,也可能是几百年后,只要祖龙还活着,那么去算计时间都会变得毫无意义,阿笙似懂非懂,他只是开始学着蓑笠翁那般的啃食着枯鱼脑颅上的魂晶,**着如同沙粒一般纤薄的魂魄,而他的身子仍旧饥渴难耐。

“我的灵魂破损了,需要通过这些魂晶来修补。”蓑笠翁如是般的说道。

“修补好之后呢,前辈也想要离开么?”

“我不知道,因为外头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念的事情,该说我再出去之后,也不知道会来到哪个时代。”

“但不管如何,我们都是大罪之人不是么。”阿笙说着,露出了微微的浅笑,可他忽然身子一颤,豁然站起身子来。

“来了。”蓑笠翁点头。

是的,大潮来了,这次更加凶猛。

阿笙紧紧抱着晶石,他在宛若狂风暴雨中的龙肠一角,好奇的看着蓑笠翁本人,他站在肉瘤深处,就这么凭空站着,任由周遭翻江倒海,他却巍然不动。

这次的大潮汹涌澎湃,持续时间比任何一次都久,也都要凶猛。

“前辈,你是犯了什么事情才来到这里的。”阿笙忽然很想知道,所以他隔着老远也是放声怒吼的问出来。

“在这种时间你想要知道这个么?”半张脸的蓑笠翁露出了鬼魅的笑容。

“是啊。”阿笙回了一句。

“我啊,毁灭了一个国家。”

原本以为蓑笠翁只会生硬的拒绝,却没料到他这次却毅然说出口来。

“哈?”阿笙听不太清楚,只得竖起耳朵。

“你我都是罪人不是么?”蓑笠翁看着阿笙,嘿嘿的冷笑道“我出卖了自己的国家,让它从原本和平富饶的境地化身成了炼狱般的火海,我出卖了我的家主,我的女人,甚至我的子嗣,我害死了成千上万的性命,所以我才会被流放到这里……阿笙你知道么,这里可不只是什么龙胃,而是真正地狱。”

“这倘若是地狱,那又实在太过宽松了。”阿笙忍不住大笑道。

“可不是么?”蓑笠翁嘿嘿一笑,忽然他面色一愣,眼前一股滔天的黑色巨浪拍上了肉瘤朝着两人卷席而来,大风大浪的一瞬间,蓑笠翁的斗篷被拍飞开去,终于是露出了他的全貌,那上半张脸面,赫然带着一片灰色的面罩。

“前辈你还没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阿笙,我……”

蓑笠翁话还没有说出口来,又是一把巨浪直接拍了过来,略过了毕潮笙这边,瞬间将蓑笠翁给卷席的无影无踪。

狂风暴雨过后,又是一阵龙吟长啸,但这一次只剩下了毕潮笙独自一人。

他在海潮过后于龙肠上寻找了许久,才是在角落看到了一套蓑衣和斗笠,而衣服里头的人,估计是被他口中所说的时间洪流,历史的黑水给冲刷走了。

“他到底是谁,看着分外眼熟啊。”阿笙手里紧抓这蓑衣,冰冷的眼角露出了黑漆漆的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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