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去了“海边的咖啡厅”。

落日的余晖从边陲群山那头照射过来,把飘浮在苍穹上的云染成一片桃红。整座城镇好像被罩在天象仪里一样。路边的“海边的咖啡厅”就像海边不可思议的研究站一般散发着光辉。

爸爸坐在窗边的桌子旁,摊开文件在工作。

我觉得不应该打扰他,但实在想和他谈谈,便在他的对面坐下。可我没有自信能好好地说明自己目击到的现象,而且坐下之后,我又想将那件事当成和大姐姐之间的秘密。就算对象是爸爸,我也不愿透露。

我很少像这样陷入沉默。爸爸或许是有些吃惊,他原本拿着钢笔在方格笔记本上描绘图形,后来还是抬起头来,隔着镜片看着我。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爸爸问道。

“爸爸,我看到了令人惊讶的现象。”我说道,“但现在还没有客观证据,所以不能告诉你。我认为有必要继续研究。”

“你能给点提示吗?”

“关于牙科医院的大姐姐。”

“再多一点。”

“我不太会说,大姐姐很不可思议又很有意思。我对她非常感兴趣。”

爸爸点着头说道:“原来如此,你找到了一个很棒的课题呢。”

然后,他给了我一块带有些许苦味的巧克力。

我平时很需要用脑,所以晚上睡得比妹妹早。相对的,我也起得早。有时太阳还没升起,我就起床了。我自认为是这一带最早起床的小学生。

我的床右侧有一扇大窗户,挂着天蓝色的百叶窗。一到早上,晨光就会透过百叶窗投下朦胧的条状阴影。

那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像泡在水里一样,凉凉的又蓝蓝的。

我在床上思考,如果我是在浅滩上诞生的孤独生命体,会是怎么样的呢?

早在四十亿年前,第一个生命就孤独地在岩礁区的小水洼里诞生了。它在水里东漂西流。刚诞生的生命真的很小,然后越变越大,越变越复杂。后来,有些生物灭绝了,有些生物兴盛繁衍,慢慢地形成了现在的世界。

爸爸和妈妈生下了我们,他们各自的爸爸妈妈分别生下了他们。蓝鲸也是这样,斑马也是,企鹅也是。所有生命都是由生命繁衍而来的。不过,回溯到久远得望不到头的亘古之前,也有孩子是在没有爸爸妈妈的情况下诞生的。

我和内田聊过生命的起源。他说:“一思考这样的问题,我就觉得脑袋深处像被用力地拧成了一团。”

地球上的第一个孩子是那么不可思议,他是怎么跨越最初的那个关卡的呢?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说不定将来通过我的研究,这一切会真相大白。到那时,我或许能获得诺贝尔奖吧。

我很喜欢看着自己的房间,思考这种关乎地球的问题。我看到那座搭建了一半的太空站,看到书柜里排列着爸爸一本一本买给我的书,还有汇总了研究成果的笔记本。书柜上方放着纸制的三角龙骨骼模型,是我在平安夜收到的礼物。书桌上还摆着地球仪,是爷爷送给我的入学礼物。书桌旁边放着用于探险的背包和上学时背的双肩书包。昨天我把新的笔记本放在了桌上,以免今天忘记带上。

我听到爸爸和妈妈在一楼客厅里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餐具发出的声响,看来爸爸正在吃早餐。我非常喜欢听着这些声音,拟定一整天的计划。那天早上我的心情特别好,远甚于以往。

我思考着原因,然后想起了企鹅和大姐姐。

我展开了一项很厉害的研究,真的很厉害。

于是,我开心得不得了,想从床上翻身跃起。就在那时,妹妹难得早起,刚好冲进我的房间叫我起床。她不知道我早就醒了,所以自我感觉良好。我可是在床上思考了关乎地球的宏观问题呢。

妹妹跳上床,像袋鼠宝宝那样蹦蹦跳跳的。我展开反击,用毯子包住了她整个人。妹妹发现自己动不了后,哭着说道:“放开我!放开我!”我看她可怜就把她放出来了,结果她随即哈哈大笑,还大叫着:“哥哥是掉牙老公公!”

要彰显身为长兄的威严,还真是一件难事。

在学校里,我也持续进行着和企鹅、大姐姐有关的研究。

我在新的笔记本里画了企鹅,尽可能详细地分析大姐姐用可乐罐变出企鹅的情况。我思考着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可我只目击过一次企鹅的诞生,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分析。我必须请大姐姐协助,便决定今天放学经过牙科医院时去拜托一下她。

内田在休息时间走过来,沉默地站在我的桌子前。他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那天似乎比平时更甚。我正觉得奇怪,他就说出奇怪的话:“青山,你在生气吗?”我非常吃惊,便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星期天我丢下你跑掉了。”

“我没有生气。满五岁以后,我就绝对不会生气了。”

“可是啊……”内田低下头,“我真的跑掉了,那样不太好吧!”

“你的判断很明智。那时就算你跑回来,也只会落得两人一起被抓的下场。我认为与其那样,还是你顺利逃脱的情况比较好。”

“是吗?当时的我很聪明吗?”

“很聪明。”

“太好了。”内田打起精神。

铃木和女生们聚在教室的角落里,一片喧哗。

“滨本同学正在和铃木下西洋棋。”内田告诉我,“是铃木向她提出了挑战。”

“真是稀奇。”

“听说是因为铃木瞧不起滨本同学,她就出言挑衅他。”

“铃木这个人还真是伤脑筋。”

我告诉内田,我的笔记本上都是铃木他们的尿液,探险地图也被抢走了。

内田听了,非常不甘心地说道:“他们真是太过分了!”

“不过,我已经做了笔记本的副本,放心吧。探险地图再画一张就好。与其找铃木要回来,不如做新的比较有效率。”

“青山,你对铃木也不会生气呢。”

“在即将发火的时候想想胸部就好了。那样的话,心里就会变得非常平静。”

“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不过,那种事情还是不要多想比较好。”

“你说胸部吗?”

“我不太清楚,只是觉得那样不好。”

“我并没有满脑子都是胸部,每天大概只想三十分钟吧。”

那天一到休息时间,铃木就会找滨本同学下西洋棋。他企图分散滨本同学的注意力,下棋时总打迷糊仗,做了很多事情妨碍她,但还是无法赢得比赛。滨本同学很有实力。放学后,铃木满脸通红地下着棋,滨本同学则平静地看着棋盘,班里的同学都围在他们的身边。我探头看了看棋盘,发现铃木已经处于劣势,无力回天了。他东想西想,好不容易才下手移棋。然而,滨本同学总能迅速出棋,动作准确,仿佛是正在摆放巧克力的女孩机器人,我非常佩服她。

铃木突然抬起头来,对我发脾气:“你想干吗?”

“没什么啊,我只是看看。”

“不准看!不准看!”铃木主张道,“都是青山害我分心了。”

他随即把棋盘上的棋子弄得乱七八糟,然后率领着小林他们走出教室。我很受不了他,滨本同学看到西洋棋被弄乱后却没有生气。她一边将棋子放回盒子里,一边像在荒野上唱歌一般呢喃道:“这样就没办法分出胜负了。”我和内田一致认为滨本同学很强大。

那天我和内田道别后,顺道去了牙科医院。

我一如往常地坐在白色沙发上,从杂志架上拿来杂志摊开在桌面上。我看到杂志上有宇宙论的特刊,便兴致勃勃地阅读起来,连续好几页都是漂亮的插图和文章。我以熟悉宇宙这一点为傲,但是那篇文章实在艰涩难懂,有必要更加投入去研究。治牙的疗程结束后,我提起了这件事。牙科医院的医生很支持我的研究,对我说道:“你拿去吧。”

“大姐姐今天休息吗?”

“听说她身体不舒服。”医生说道,“你很担心她吗?”

“担心。”

医生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敲了敲我的头。

我回到候诊室等候时,柜台人员说有一张寄给我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一只企鹅孤零零地站在被白雪覆盖的地上,有一个箭头指向企鹅,旁边还写了一行字:“你正站在这里。”那是大姐姐的笔迹。

这条笔记记录了我的梦境。

大姐姐站在凹凸不平的岩滩上,附近空荡荡的,寸草不生。我理所当然地知道那是寒武纪的海洋。不可思议的是,置身于梦境中常常会这样。闪电窜过海洋的尽头,就像在非洲纪录片里看到的那样。天空是深蓝色的,却隐约散发着幽光。当城镇里的其他小学生都还未醒过来时,我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的天空就是这样的颜色。

大姐姐站在岩石凹陷的地方。我清楚地记得她的表情,她看起来很困又很寂寞。她捡起脚边的石头。那颗石头表面光滑无瑕,就像用铝制成的。当她用手掌滚动那颗石头时,它看起来又硬又冷,泛着光芒。

大姐姐像是要用胸部温暖那颗石头似的抱着它。不久后估计是够暖和了,她就将那颗石头扔进海里。石头一边旋转着一边闪烁着光芒,像水球一般噗噜噗噜地震动着,随即开始膨胀。石头的表面接二连三地冒出泛着银光的泡泡,泡泡挤来挤去,互相吞没,像发生了化学变化一般。石头越变越大,甚至比我和大姐姐还大。就算落入海中,石头还是持续膨胀着。

不久后,出现了一头银色的大蓝鲸。

不知为何,我觉得那头蓝鲸进化后就变成了我们。一想到是大姐姐造出了我们,我就觉得好开心。尽管如此,她看起来却是那么困又那么寂寞。真希望她能告诉我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寂寞。

小学用地是一块一百八十米见方的正方形土地。

升上三年级后,我在九月到十月的期间研究了正方形的东西。只要在路上看到正方形,我就会记录下来。那时我最喜爱正方形,甚至觉得要是这座城镇像方格纸一样被准确地划分成一个又一个正方形,直到地平线那端为止,那该有多好。

后来我开始研究三角形、圆形和曲线,不过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正方形是最棒的形状。我很喜欢方格纸,一看到正方形的空地就感到开心。我就读的小学正好建在正方形的土地上,而教学楼的形状也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口”字,真是让人高兴。

我和内田曾沿着小学的外围走过一圈。

放学后,我们避开老师,小心翼翼地走到操场围栏的后面,穿过空无一人的草地和停车场那些地方。通过那次探险,我们确认到学校是一个标准的大正方形。我们还发现焚化炉后面的砖墙上有一扇正方形的偏门,并发现学校旁的大草地有一条水渠。

我们把这些发现写进地图里。虽然地图后来被铃木抢走了,但我将这些发现牢牢地记在脑海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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