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有什么模糊的轮廓渐渐显现了。淡色的点点荧光在视野中微微闪烁,让人联想到夏夜的萤火虫。但接着从浓雾中走出的人影,浑身通体都是幽蓝色的。
不对,确切的说,那具人影采用的是漂浮的方式在行动。对方并没有双足,越往下半身那具幽蓝的身躯愈加飘渺不可见。而且纵使其呈现出一种通透感、仿佛没有实体的存在,空依旧能看出对方并不是被击飞的张大忽悠。
————甚至都不能算是人。
飘渺地浮在半空,没有实体,惨白的脸上感情缺缺......鬼,用某种更正确的称呼,即是孤魂野鬼,只剩下魂魄般的存在。
空首先联想到的是《聊斋志异》中记载的鬼怪故事,复而琢磨了一下莫不是近年来地府公务员愈来愈玩忽职守而出现漏抓的野鬼?
但紧接着,浓雾中又飘悠出了第二具、第三具......山林间,肉眼可见的荧光从不同角落钻出,数十道幽魂一齐被唤醒,聚集在了此处。
霎时间,黯淡无光的看台上百鬼齐聚,宛若置身什么恶鬼地狱。
无需多言,阴森且彻骨的冷意于这个瞬间膨胀到极限。
现场的气氛囤积到了一个阈值,终于猛地崩碎掉倾泻出了全部的力量。
接着,高空中,黯淡的圆月下,那个男人悬停在半空中,风翼舒展而来,垂首注视向崩坏的看台,整片漆黑的场所最终只剩下一盏路灯了。下一秒,在玻璃碎裂声中,光芒愈来愈黯淡下去。
大大小小断掉的电线,以及裂痕布满、断壁残垣的路面,活像是什么灾难片的拍摄现场。
无声之间,天上的张启明逐渐落下,悄无声息,没有带起一丝尘埃,隔着不足十米与空对视。
路灯下,中年男人面色平淡地注视着她说:“......让我来猜猜,妳现在肯定在想,为何三番五次都没致我于死地?”
空气再度地凝滞下来了,空站于阴影中抬眸环抱着双手,她的脸上尽是冷漠。
大圣愈来愈觉得,如果再和那个家伙同时呼吸同一片地方的空气,自己的生命都在被污染————已经达到这种程度的憎恶了。
男人继续大弧度地微笑:“当时我可是夸下海口的,倘若只拖住了妳区区几分钟,那岂不是很打自己的脸?”
从破烂的裤子口袋中掏出干瘪的烟盒,打火机摁了好几下才成功点燃了一根烟,香烟的烟灰中亮起明亮的火光。
其实他最初是想问对方借个火,但这种似乎很跳脸的举止只能换来这位魔头将自己整个烧成黑炭。
“而且......我怎么说都算山海会排的上号的人物,我很强的哦,才不会轻易就嗝屁呢。”说完张大忽悠伸手取下嘴里叼着的烟,抖了抖烟灰再放回去,白色的烟雾从嘴角弥漫了出来。
是啊,挨了好几轮致死的攻击后还能活蹦乱跳,当然不是随处可见的小角色了。
“......所以你也有不死之身?”空淡淡地问,听起来好像有些生气。
“没有哦。”男人斩钉截铁地否定,“别把那种体质当成烂大街的存在啊,我只是比起一般人稍微要来得皮糙肉厚了一点。”
说着用两根手指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当然这句话在空眼中有多少可信度就很值得怀疑了。
“但我很快发现,纵使再皮糙肉厚,长此以往好像最后还是会被妳锤成猪头,于是没办法,既然质量不占优势,只能退而求次发起人海战术了。”张启明啧了一下后侧了一下头。
他指的当然是那漫山遍野的“鬼”。
“那是魂魄,通俗意义上来说,就是众人口中的‘鬼’。”男人继续喋喋不休地说。
既然眼前的魔头不知怎的一时间没有继续二话不说暴打自己的迹象,那他巴不得能多拖一会。
“妳瞧,人死了,早时候的传统不都是土葬吗?而很早之前,这里又是有名的乱坟岗,底下埋着的尸体数量我看了都要吓一跳,是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于是我也就不客气地借来用了。别这样看我,没错,这就是我的能力。”
也别问我过去那么久为啥这些死人还有魂可以抽,我也不清楚。
最后指了指那群飘悠不定的“孤魂野鬼”,说:“虽说形不成多大的战力,总归聊胜于无吧。”
空掰动指关节,淡淡地说:“就算来再多也无济于事,我一样能全干掉。”
“我当然明白操控再多的魂魄都无法对妳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可我的目的只是拖时间,而且现在妳最应该关心的不该是怎么瞬杀我的这些‘小玩意’吧?”
“唔......?”
“妳瞧......妳现在的思维不就是从想赶紧脱身,慢慢潜移默化演变成一定要将我干掉吗?”
空怔住了。
“急着要去别处......一般来说,最正确的做法,不该是彻底无视我吗?要知道妳倘若动真格想走,还这没谁能跟上妳那种妖孽的速度。”
张大忽悠轻摇手指,从口袋掏出烟盒,把烟头熄灭后塞了进去。
“早在第一次没将我击败的时候,就注定妳的思维已经局限在非得用战斗的方式来除掉我这个挡路的存在了,看到我没死妳心里就会很膈应。最好的证明就是妳刚刚的自夸。”
“你......”空的脑子里猛地一跳。
“正如我最开始所言,愈是想赶时间,便愈是背道而驰。当然了,在制定这个策略的时候,我还将小姐妳那颗争强好胜的心也考虑了进去。就结果而言,我目前干得还不算太差。”
中年男人取出了最后一根烟叼在嘴里,没有点燃。他向颦眉的赤发少女招招手,仿佛在宣告“开始下半场的赛局吧”。
沉默了很久,空才开口:“......我承认你说得很对。”
“那就是了。”张大忽悠闭着一只眼睛咬着没点燃的烟,双手抱着蜷缩的身子,仿佛街边随处可见就要冻死的乞丐,“在被冻死之前,就让我尽力再多拖住妳一会儿吧。”
空抬眸凝视着他冷哼一声,将金箍棒收回的举动带起了飓风,狂风从街道的这头吹到了那头。
无意间释放的气场过于猛烈,风吹得着唯一一盏路灯在风中剧烈摇晃,恒定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起来。
“正如你所说的,你没有机会了。”
“哦?于是妳准备灰溜溜地跑走了?”中年男人嘶声说。他特意将重音念在了“灰溜溜”上。
可显然对方没被着低级的激将拨动情绪,空淡然瞥了张大忽悠一眼,身形微微下压。
后者明白那是她激将腾云驾雾飞去的前置动作,因而身子跟着紧绷,随时准备作出应对。
毫无疑问的,这是最正确的做法。传说中拥有筋斗云的齐天大圣的速度,张大忽悠自知自己就算累得把舌头吐出来都是拍马不及的。
但他就是不为所动,仿佛这一切对自己的计划根本无从影响。
“真是果断呐,但很遗憾,我告诉妳这依旧无用。”
“......你有把握追上我的速度?”
狂风中,他无精打采地看着空说:“啊......不要误会了,我可不是在和妳比拼谁的移动速度更快。女士妳完全可以随便跑,但跑了也没用,无用功而已。”
“你......到底想说什么?”
空的眉梢挑得更高了,她觉得对方是在虚张声势。毕竟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张大忽悠一副很无所谓的态度站在原地,看着确实没有想拦下自己的欲望,而她也确实不想再听对方聒噪。
然而就在空准备不管三七二十先走为上时,对男人略带沙哑的声线响起:
“樱花路,阳光街区,233号宅邸......是这个住址没错吧?”
空离去的脚步随之一顿。
男人的这句话吸引住了她,她扭过头,黄金瞳锁死了面前的山海会高层。
“这个是那个小哥家的地址吧?就是妳最近一直暂住的地方?”双手插袋的中年男人稍稍昂首,破碎的镜面底下再一次投射出狡黠的目光。
“你什么意思......”
空花了几秒时间回忆了一下,那确实是任庭的家庭住址,只是她不甚理解对方为何会在这时候没来由提起这个。
张大忽悠没在第一时间回复,他漫不经心地捻着指尖上残留的烟灰,整个人藏匿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中。
“在山海大楼底下收拾掉那位少年后,除了叫车队先护送他走之外,来到这里我还临时下达了另一个指令,作为以防不测的备用手段。现在看来,我还真有点先见之明呢。”隔了半拍,男人慢条斯理地说。
“要来猜猜我留了什么后手......OK,看到妳板着脸我就明白,懂了懂了,我就有话直说了吧。”他情不自禁挠了挠脸低声补充说,“身为重点观察对象的那位小哥,他的一切我们自然都有详尽地调查过......我记得他应该有个妹妹吧?”
空又怔了一下。
“身为家主的母亲似乎远游去了,那栋屋子目前只住了三个人,其中小姐妳正和我在对峙,任庭小哥被抓走......于是问题来了,现在还有谁是独自在家的呢?”张大忽悠边说边摩挲着下颌上的胡渣。
“喂......”
“大约十几分钟之前,我某个可爱的部下接到命令,正全速朝那个位置奔去。要不要猜猜,我对她究竟下达了何种指示?”
“喂,你丫,该不会......”意识到某种可能性的瞬间,空首次产生了动摇。
而她的这种动摇在张大忽悠眼中,简直是最佳的调剂料,中年男人几乎发自本能地愉悦起来,接着竖起一根食指:“没错,我让她去做的,正是抹杀掉那位可爱的姑娘......”
下一刻,一道比赤色更深红的光束掠向了张大忽悠的前胸,仿佛下一秒就能将他的胸膛整个贯穿。
但在那之前,漂浮在他周身的那群“厉鬼”们宛如被瞬间触发的机关,眨眼间便汇聚成一块,替主人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大圣含怒释放的炎柱随之掠向皓月与夜空。
路灯熄灭了,那道赤红的身影没有半点踟躇,如利箭一般突破了时间和空间,冲上前想一脚将张大忽悠的胸腔踹扁。
但伴随着空气里传来数十只恶鬼的哀嚎,更多的魂魄主动填补了两人之间的这段距离,淡蓝色的幽缠绕上了空的赤足,她的行动被限制住了。
脱力感刹那间传来,大圣感知到自己的体力正在一丝丝流出,那些“厉鬼”们似乎拥有使人虚弱化的能力。察觉到这点的瞬间,空向外释放出了炎柱,将碍事的恶鬼烧却得湮灭。
而中年男人表现出虚惊一场地掸掉沾上的灰,接着抬起头淡然望向胸口微微起伏的赤发少女:“见到妳如此动摇,我很庆幸,这场算计终归还是我赢了。”
“你———闭嘴吧!”踏碎地面后进一步地加速,空的一击重拳落下。
张大忽悠忽然抬头毫无温度地看了她一眼,并未采取闪躲手段的他居然正面接下了这一拳,大地崩裂出断层,将摇摆的灯柱吞噬。
见到对方还留有如此多的体力,空很是吃惊。
“......这样不对吧?据我所知那个女孩只是个普通人,妳确定还要继续和我死磕吗?说不定在这段无意义被消耗的时间里,那孩子已经一命呜呼了呢?”
“当然,就我个人来说,是很欢迎妳继续陪我耍耍的。”
沉身,下蹲,握住拳的五指瞬间发力,空引以为豪、覆盖全身的“斗气炼化”竟然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回过神来时,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
———这回轮到她被种进土里了。
当然那只是种修辞手法。
头顶有些疼,大脑还很晕乎,就像被攻城锤狠狠砸进了土里。号称有金刚不坏之躯的空居然被一拳打出了眩晕,虽说其实没受到半点伤,但这残血状态下的输出也很让她诧异了。
张大忽悠呲着牙一点点撕去严重擦伤的手背上的破皮,面无表情地看着空,伴随在周身的漫天魂魄们形成了一个偌大的天罗地网。
后者也沉默地盯着他,思绪有些混沌。
男人缓缓开口了:“......现在妳必须面对两个抉择。要么继续去救那位少年,但这么做最确切的结果只有一个,那个女孩没有活路了。或者妳可以折回去救少年的妹妹,只是不能确保还能赶得上,以及还有充足的时间再去救正主,因为我不会再给妳第二次追上的机会......但无论妳选哪种———”
“———我张启明现在都不会轻易放妳过去。”
换言之,我会将挡住去路,进行到底。
“你———丫———”
“妳输了,今晚的比局,是妳输了。”
无视了魔神额前瞬间凸起的青筋,也对那因为愤怒而用烈焰将现场化为炼狱这件事熟视无睹,这个男人只是很自然的、轻描淡写的,在诉说一个事实———
“那么,妳准备怎么破局呢?我亲爱的———齐天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