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子,你说你又有了新发现?”父亲坐在家中问我。

“是的。在综合一系列的发现之后,我认为这就是事情的始末。”

贺茂宗家主根据大藏书楼已然破败的事实,向各个分家征求对藏书楼处置的意见。但他秘密豢养,以备将来继承人不成器的时候用以补位的一个私生子不知如何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由此生出恨意,进而谋划了一场针对贺茂宗家,意在“夺嫡篡权”的曹社之谋。

这位私生子原本,或是同谋者之一是一个从事出版物盗版团体的头脑,进而这个团体在这个谋划中充当着后盾与支柱的地位。他们披着倒卖海鲜和走私电子元器件两张伪装面皮,底下暗自扩大着盗版规模,宛然成了盗版业界的巨擘,故而在这次事件中显露出了很强的存在感。他们在贺茂宗家主的身边埋伏了线人,得知了宗家主要邀请的人。他们从中挑出他们能调查到把柄,能够控制的每一个人,然后对他们进行威逼利诱,让他们在宗家主面前强行给出“大藏书楼理当拆毁重建”的建议。而我们嘉茂家作为贺茂宗家在霞浦的分支,也因为宗家主向父亲发出了征求意见的邀请而参与到这件事当中,此前的过节也一一有所记叙。

即便是理出了这样一个脉络,但现在仍然有若干难以索解的地方。其一,是私生子团伙的行动能力之巨大,他们能找到许多人的把柄进而进行要挟;其二,是私生子团伙的诉求与贺茂宗家主的本意其实是一致的;其三,则是这个团体竟然盯上了位于霞浦,本没打算和这件事有多少关联的我,那个团体送了我一盒吃食,表面上是用礼物堵住我的口,实则在包装纸盒中暗藏了定位器,进而对我的行动进行监视。

这些问题,对于远在霞浦当一个安乐椅侦探的我来说,原本并没有什么探索解决的契机。但在这一天,有两个消息突然进入了我的视野。第一个消息,是奈惠对我说,那几个经过她向我借走了京都大藏书楼,并用以临摹作为绘画课作业的几个艺术科学生,他们的作品被评判的美术教师平冢女士给予了极端的差评。这个消息被他们沮丧地告诉了奈惠,而奈惠则告诉了同为相关人的我。第二个消息则看起来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贺茂大藏书楼的一层楼遭受水患,京都的报纸上也看到了具体的报道。这栋楼中的消防设施似乎因为年久失修,阀门失控,水喷涌而出进而将房间中收纳的书籍淋了个透彻。对于藏书来说,这样的灾害可谓是场浩劫了。出于所有人贺茂宗家的要求,报纸上没有披露这栋楼的具体用处,只是刊登了一张水患后藏书楼的照片。好巧不巧,便与我手中藏书楼的照片是相似的角度。两相对照,我认为我手中的照片和这张近照的相似度还是不低的。奈惠跟我说,这些艺术生的写真风格也并没有掺杂多少艺术夸张的成分,若是按照我提供的照片去临摹的话,还原度理当挺高才是。为何平冢女士会给他们低分,这就又成了矛盾之处了。

还是说回大藏书楼遭受水患的事情吧。由于可以预想的严重受损,作为新近才和贺茂宗家有过联系的我们,也即刻向贺茂宗家主表示了慰问。贺茂宗家主也没有再慢条斯理地找人征求意见,而是以此为由,直接向各个分家下达了藏书楼即将重建的决定。当然,其中有不少人对此表示不解,但慑于宗家权威,以及分家毕竟需要这样一块金字招牌作为靠山的现实考虑,反对的声浪终究还是没有爆发出来。

这两件算是突发性的新闻来到了我身边,由于是在同一天到来,我便像是串珠成线般,有意无意地将它们联在了一起。不过我却依然对此有个很奇怪的疑问,那便是“为什么藏书楼会发生水患”。在这座以花岗岩为主体的建筑中,消防管线和其他例如电线、通讯线路等等一道被分开规划后埋进了墙体里。按照水患产生的原因,应当是使用的金属管线年久失修,以至于管线里的流水冲破了管线渗入墙体,进而从墙面渗出使整个墙体发霉松散,最后才到冲破墙体喷涌而出。这面墙是采光面,没有放置书架,故而也没有对喷出的水柱的第一时间阻挡,以至于受损甚大。大藏书楼是贺茂家极为重视的地点,每年都会有检修和维护,这些时候定然会发现墙壁发霉渗水这些内部管线破裂的异常状况。加以补修后,也该不至让墙体一瞬间就拦不住其中的水压。

我们从贺茂家也得知了受损的具体情况。水患发生于二楼的墙面,具体来说是从一面立壁的中间位置破墙而出,然后喷向迎面的书架,浸坏了这面书架上的书并且顺着二楼的地板落向一楼。这一层楼板的内部似乎也早已被腐蚀得很厉害,渗出的消防用水直接从一个最薄弱的环节滴了下来,顺理成章地也把一楼这个位置附近的书籍给破坏了若干。决定大藏书楼命运的这段时间里,本就没有多少人来到楼中,还是新近一位被宗家主问询意见的人打算实地来这里看一看情况,进门之后才发现了这幅惨状。

消防用水没有经过多少净化工艺,喷涌出来大都惨不忍睹。顺着脏污的痕迹一路查看下来,受到淋湿的书籍基本都已无法恢复原本的品相。好在贺茂家也深谙藏书之道,孤本、珍本都放在最高处,相对较多人涉足的一二两层,其中的书籍虽然受损严重,但也能及时买回新品来填补。眼下,贺茂宗家主的重心已经转移到了如何筹措重建的款项,包括建一座砖混钢筋结构的新楼,以及开列品相受损的书籍名目并统计填补所需的款项。从我们与贺茂家的电话联络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到联络人的话风一改往日宗家对分家的居高临下。他们的态度非常谦卑,并且话头也似乎明有所指,也就是“套出各个分家出钱的打算”。

“贺茂宗家似乎在财政上出了困难啊。”父亲接完电话,对我低着头道。“贺茂宗家主怕是流年不利啊,这段时间他真是摊上不少事。”

“我们知道的,目前有大藏书楼水患、各分家不愿出钱这些,还有其他令他困扰的事情吗?”

“不止这些。否则他也不至于把‘谋定而后动’做到这般程度了。还有许多令他烦心的事情,例如这一年的贺茂祭办得并不出彩,没有赚回多少行市;财政压力导致拨款减少;神社的出版物也被活跃在附近的盗版团体弄得卖不出多少……当然,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他名义上那唯一的儿子太不成器,纯粹是个败家子。”

的确。我也知道,贺茂宗家主现年四十八岁,但生下的儿子二十来岁,简直是个纨绔子弟。借着家里丰厚的名声和家赀肆意挥霍。之所以在贺茂家的这件事宜中,完全感受不到年轻的贺茂宗家继承人的存在感便是因此。贺茂宗家主看到这般不成器的儿子,也完全不让他参与到家务的处分中来,他也乐得在外逍遥。

贺茂宗家主看到自己名义上的独生子不成器,自然也筹划着找个由头让他退到幕后,换由一个备选的私生子来顶替这个名号。这件事势必要和贺茂宗家中若干骨干商量,而骨干当中又正好有些野心家想要借这个契机攀取更高峰,事情或许便是在这个时候泄露到了那个私生子的耳中。篡权夺嫡一拍即合,便有了贺茂宗家主之后的这些烦心事。在这些背景铺垫之下,此前的种种“不自然”之处也纷纷有了解释,那便是“事在人为”。

“父亲,水管就算是锈蚀,水渗入墙体再到渗出墙外,这个过程是缓慢的腐蚀,腐蚀到一定程度必然会被人们所察觉。像这样突如其来的水患,定然是人为加速了这个过程。大藏书楼原本就是一栋以花岗岩为主要建材搭起来的建筑,加上里面的铁质水管。若是要暗算它,我已经有了一个可能的答案。”

大藏书楼本就没什么人到来,并且要进入藏书楼,势必要先向贺茂宗家的管理者取得许可。只要这个环节的负责人属于那个匿名团体,那就非常好操作了——他可以确保在藏书楼无人的时候,放进自己的人马入内操作。而具体加快腐蚀的方法就是先关掉总阀门,然后从水龙头里倒着伸入一根更细的管道,往墙体的水管里通入氯化氢。换言之,就是将整个墙体里的存水全部变成稀盐酸。稀盐酸既能腐蚀铁质管道,又能蚀穿以碳酸钙为主要成分的花岗岩墙体,并且可以用加压钢瓶来储存释放。于是,这个人工加速的水患,便得到了一个解释。

“接下来是这些被水患损坏的书籍。这个团体是做书籍盗版生意的,既然能自由出入大藏书楼,年深日久,自然能知道哪些书籍有盗版价值,哪些书就算是损坏了也不过是破财。所以他们能够挑准二楼下手就在于此。并且,我认为他们选择下手二楼,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父亲问。

“他们要做一个检测。”

“我还是没明白。”

“平冢老师为什么会对还原度不低的大藏书楼习作打低分?或许原因就在于,平冢老师眼中,大藏书楼外观真正的价值与得分点,这些学生并没有反映出来。临摹大藏书楼的外观,墙体主景是怎样都不会差的,关键就在细部的雕琢。我对比报纸上的近照和他们临摹的原型照片既然没有发现什么差别,那么差异也只能出在细部。而在大楼外能够观察到的‘细部特征’,那就只有窗户了。父亲您在京都的行程中,也并未去大藏书楼实地查看。而平冢女士或许真正到了藏书楼里,她又师从您的弟弟友庵先生,你们的欣赏品味不同。我斗胆猜测,平冢女士认为的,大藏书楼真正的价值,其实在它的窗玻璃上。”

由于我们没有实地近距离地接触大藏书楼,无法判断玻璃的实际价值。或许,那是一种用特殊材质烧制的精贵玻璃,又或是烧制工艺、图案纷繁复杂有极高的价值。而这个匿名团体的操作,也正是对玻璃的检验——他们选择的开裂点是一面采光墙,那一面没有阻挡。若单纯出于损坏楼层结构的考虑,理当选择有书架背面阻挡的墙面以减少不必要的书籍破坏。而刻意选择采光墙面的原因,自然希望他们通过人工制造出的稀盐酸流到玻璃上,看它是否完好。因此也排除了我的第二个假设——若是玻璃本身有什么艺术性的雕饰,他们早就能看得出来;而盐酸滴在玻璃表面,则是验证玻璃是否为稀有材质的手段:玻璃的材质,其主体是硅的化合物的混合,有代表性的是二氧化硅和硅酸钠。而硅酸钠与盐酸会发生反应,生成不溶于水的硅酸固体,在玻璃表面上体现为白色的粉末。若是这些玻璃并没有出现白色粉末的话……

“父亲,出于不着痕迹的考虑,我们是不是该这样联络一下宗家主?就说‘现在资金运转不畅,能节省的东西也还是尽可能节省为好。例如大藏书楼的窗玻璃,可以拆下来继续使用……’这样的话吧?”

“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想一想平冢女士,她为什么能一眼看出学生们的临摹没有体现出真实的大藏书楼?无非是两件事,一件是自己去京都被匿名团体要挟的不愉快经历,第二件,自然就是她在实地观察后,发现玻璃并非想象中的普通玻璃,而是特制的玻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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