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京都的贺茂大藏书楼,其存废正受到一个匿名团体的密切关注。父亲在京都,我在霞浦,分别经历了若干与这个团体有关的事件。将两边的事件集中起来思考之后,我得到了一个父亲称为“若合符节”的解释,这个解释回答了这个匿名团体的行动,但却缺乏一个理由,也就是“为什么这个团体会盯上大藏书楼”。

虽然之前有过推测,这个团体之所以希望藏书楼重建,是因为希望借着拆除旧楼,将书运出的时候借机盗版其中的孤本,不过这也依然停留在猜测,需要更多的实证。好在,之前给出解释的时候,确认了这个团体在贺茂宗家主的身边伏有线人。父亲虽然不了解贺茂宗家的全貌,但线人却也不用非得了解全貌后再排除至只剩最后一人。比如说,父亲认识两位同样被贺茂宗家主问询意见的人,一位是名古屋的藏书家,一位是大阪的商人。其中,大阪商人受到了不正常的胁迫,特别是在贺茂宗家主面前说话表现出了言不由衷。在这时候,父亲以我们现在掌握到的情报去套问,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你似乎在宗家主面前说了违心的话,其实你心里是希望保留现状的吧。只是,你在当时那个场合见到了在场的另一个人,才不得不发表了违心的意见。”

商人和父亲本是朋友,加上父亲把胁迫于他的团体的一些情报抖了出来,并告知“我们在揭开这个团体的面纱”的行动后,他很快也给予了配合:他是因为生意上的把柄被人抓住而不得不听从对方的指示的。这个人惜财如命,在平日里经常伪造各种报表偷逃税款,似乎那个团体就是抓到了这根辫子。在这个商人到京都下榻指定的酒店,将行李下意识地避开印有藏书楼照片的行李车,放上了另一架行李车之后,他便被带到了一间静室,里面便坐着似乎知晓他底细的人,并且他被逼着做出了“届时主张重建”的承诺之后才被允许离开。而在与宗家主会面的场合,他也是在进门时感到了压力:在门口安排的那位使用人为他递上进入和室需要换上的足袋时,他在足袋里侧分明地看到了“切勿食言”的扎眼字迹。再加上这个使用人的面孔也让他反应过来——他便是那场胁迫性对谈的参与者之一。

有了这条情报,匿名团体的行动无疑便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并且他们的面纱似乎也揭开了一个角落——这个团体似乎就源出贺茂宗家内部,因此才得以掌握与贺茂家有所渊源的人们的诸多把柄逼迫他们各个就范。对于无把柄可握,例如平冢女士那样的人,这个团体甚至不惜采取激进手段。现在,这个团体被贴上的标签有希望重建、手段激进、触角遍布、源出贺茂宗家、做书籍盗版生意。它们之间能构建起怎样的联系呢?

我起先想到的是通过法人信息来尝试。贺茂宗家自身的产业是公知的——他们只致力于经营自身的产业,也就是上贺茂与下鸭两座家社,并且承办每年以贺茂祭为代表的一系列祭祀活动,除此之外,这个宗教法人便没有其他的经营。他们也有官网,能看到历代掌权人的姓名。我本以为,贺茂宗家的所有人都会在网站上开列,我可以借此找到不在法人团体当中,能够有执掌盗版团体却不会被追索上门的自由身份。但事实让我非常失望:贺茂宗家在网站上明确表示,宗家历来是由嫡子继承家业,并且近几代都是一子单传,可以说是完全断绝了我从宗家血脉入手找到盗版团体当权人的期望。

这条路走不通,我想到的便只有盗版风评了。从这个匿名团体的事迹看,大到名家经典、收藏用的大部头书籍,小到通俗读物、教辅资料,都是他们盗版的对象,至于大藏书楼里的书,既然是有内鬼在其中,要翻印盗版出来自也不难。大藏书楼中有许多本国范围内能够称之为孤本的书籍,但我却在初闻这一消息时,因为自己实实在在地在网上找到过类似的本子而不以为真。比如,大藏书楼中有一本唐土舶来的珍本——《太平广记》嘉靖刻本,这是唐土传奇故事的大合集。据我所知,嘉靖刻本在是这本大部头书籍存世的最早刻本,在本国更是绝无仅有,别无二家,贺茂大藏书楼更是决不允许他人翻录此书,宛如将它当成了镇楼之宝一般。但我抱着看戏的心态在网络上搜了搜,居然发现有些渠道在出售它的翻印品。我本以为,这是从唐土找到另一本嘉靖刻本《太平广记》再行翻印,但我在商品预览的图片里,却看到了本国藏家的收藏印,说明这分明就是本国唯一的那本刻本的翻印。再结合此时得知的情报来看,这本《太平广记》显然是贺茂宗家的内鬼将它偷着翻印,然后将翻印的盗版放在网络上私下售卖。

而盗版风评,则是指各个盗版团体之间的风评。相比于国内林立的正规出版公司,有能力制作盗版,又有能力避开打击、选准读者口味、长期存活、逐渐盈利……满足这一系列的条件,才能在如此力度的版权维护和严厉打击之下存活下来,故而盗版团体的总数屈指可数。就算他们在不同的地方设立印刷点和存放点并就近供货,惯常于在地下渠道买盗版书的人们,凭着对盗版生意的了解,也能知晓买到的盗版书上溯到顶点是属于哪个团体。

嘉茂家热衷于阅读,在兴趣的催动下,对版权的重视有时也放到了次要地位。换句话讲,我们在正本难求,阅读欲又强烈的时候,若是地下渠道能买到盗版,我们也会出手。几代人延续下来,我们也逐渐知晓了一些盗版行业的风评,例如哪一家的翻印错别字少,哪一家的纸张更加顺手等等。而现在,我们要通过一些贴好的标签,来寻找一个特定的盗版团伙。

将版权意识放在次要地位,会购买盗版的群体也有一个相对独立和秘密的圈子。我找到这个圈子里算是有交情的人,也就是我在侦探小说书友会结识,并一同参与了永间海夜事件的“铃”询问。她回答道,符合这样一些标签的盗版团体,又是在京都大阪一线活动的,那就只有“蓝沙出版集团”了。

我依稀记得,我在某个地方见过“蓝沙”这个字眼。我甚至清晰地知道,我在为它应该按音读读作“らんさ”,还是按训读读成“あいすな”这里犹豫过。由于盗版团体也是有组织架构的,虽然翻印的书上不会写明自己的信息,但内部和供他人选择、联系时相称呼,也会为自己的团体取一个看上去像那么回事的名字。这个团体的组成有贺茂宗家里相当有话语权的人,料来不至于无缘无故取一个不相干的名字。

蓝沙……让人看不出,却又要蕴含深意。作为贺茂宗家的旁支末叶,我的身上似乎也秉承着这源自根基的余脉,能够确切地体察出,这两个字的背后定然诉说着什么故事。可惜,我就算知道自己曾经见过这个词,能够从我当时的犯难判断出它应该来自一本没有注解生僻词语读法的书籍,也不能在这时就明了地说出,这个“蓝沙”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蓝沙,字面意思就是蓝色的细沙,不见于自然,倒是在一些工艺品中能够见到。比如刻意造成异色的沙滩小景,染色的沙漏等等。但这些显然不是作为以文脉和学识闻名的世家贺茂所能寄蕴深意的。难道是它的音读或是训读又可以做出什么其他的解释吗?我到网上又搜了搜这两种读法,发现它们并没有什么能满足现在这一情形的解释。

蓝沙,蓝沙……我死死地盯着纸上这两个字,都快盯出了语义饱和现象。所谓语义饱和,就是当一个重复的认知在短时间内重复刺激神经,神经系统就会出现对这一刺激的抑制作用。最为常见的例子,就是不断地看着一个字、一个词久了,就越发觉得不认识这个字或词了。不仅是字词,其他的一些场面也在逐渐肢解着我的记忆。比如,贺茂宗家主对大楼的态度是重建,但匿名团体的意见也是重建;贺茂宗家主一方面感觉到了来咨询的人有的言不由衷,却又不像是察觉到什么异常动向;盗版团体的魁渠明显源出贺茂宗家,但宗家却是一子单传……这样一些龃龉不停冲击着我的思考。

等等,一子单传?我猛然打了个激灵。贺茂家非常重视宗家与分家之别,倘若再秉持一子单传的模式,无疑是对“传承”的极大挑战了。因为单独生养一人的变数太大,在出生时,必然难以肯定,这个孩子到了长大的时候必然愿意并且有能力继承贺茂家业。更何况,生育也有几率生出女孩,而贺茂家业在历史上未有女性继承是可以明证。考虑到这些影响因素,贺茂家事实上的几代一子单传,从概率来讲已经可以称之为奇迹了,换言之,也就是“难以在实现层面上取信于我”。

那么,让一个家族的延续在表面上看像是“一子单传”的实际又是什么呢?答案无非两者,一种是秘密生育多个子女,选中一个继承人之后,其余的子女过继至其他家族,或者篡改族谱,将这些人的亲缘挂靠到更远的祖上成为分家。第二种,便让我将之与“蓝沙”构建起了联系,那便是私生子。

我们可以假设,贺茂宗家主在明面上只生育了一位作为继承人的男性后代同时,还与妻室或其他女性育有其他子女,但对这些人隐瞒真实的身份。若是明面上的继承人成功继承,那么这些人便与一般的社会人士无异,或许他们和嘉茂家并不会发生交集。若是明面上的继承人不得宗家主喜欢,那么他就会被贺茂宗家以某个名义“抹杀”,而另一个私生子则会顶替这个失去主人的姓名,开始进行重新的培养。

我不敢窥测贺茂宗家内部到底采取了怎样的手段确保他们奇迹般的一子单传,但私生子的事实,却在“蓝沙”这个名词,以及匿名团体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之下越发显著:在贺茂宗家主的身边,或许已经聚集起了一群对他有所不满,意图取而代之的野心家。野心家也要奉戴一位有名分的人,或许就是这位私生子——他出于自己身世的被安排而心有不满,这或许就是他对贺茂宗家展开行动的原因。因为行动的情感动机并不在于大藏书楼的存废,所以这位私生子领导的匿名团体就算和贺茂宗家主的意见相同,也依然不买账。那么他们希望大藏书楼重建,理当是为了一个更大的行动计划。

那么,“蓝沙”是什么?我在推想出“私生子”的可能之后,也终于记起来了我在哪里见到过这个词。《古刑甚酷》,这样一本批判古代不人道的肉体刑罚的私家笔记,在这部书中,提到蓝沙是做这样一种用途的:在古代唐土,对重刑犯会在其面部刺上标识,以向世人公知,唐土名著《水浒传》中,林冲、武松、杨志等人便是脸上被刺了标识的犯人好汉。这种刑罚传至这个国度,手段变得越发残忍,从“脸上刺标识”变成了“全身烙标识”。而在这种刑罚中需要使用的,让被烙印部位呈现颜色的,古代使用的就是蓝沙。

蓝沙,知晓其门道的人就会知道,它是用于烙印的材料。而通过“烙印(らくいん)”,也就能联想到,这个名字代表着私生子的“落胤(らくい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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